祭天台上的丰中秋原地转着,看到周围都是手持兵戈的武士,可他此时的气度无比平静,竟是少有的沉着。他冷冷的俯视着镇天大将军,眸子里的光带着老鹰般的锐利,毫不退让。周围静的可怕,上万武士围着这一块小广场,他们沉沉的呼吸着,像是感到渗出的汗令手中的武器打滑,于是武士们将手握得更紧些,手背上泛起小蛇般的青筋!

    煞气从这些武士身上散发出来,直直的逼着丰中秋。那股浴血奋战劫后余生者才有的凌烈气势逼得丰中秋感到窒息。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没有听命于他的武士,没有陆妙柏这个令他心安定的谋士,只有他孑然一身站在高台上,龙袍加身,头顶青天,面对万千武士。

    困兽么?他仰头看到天空中一群南归的大雁,自由地划过天空,要是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该有多好……听说东方的海岛上就有这样长着翅膀的羽人。可是月白甲胄的武士手中那一张张硬弓会还不等自己飞上天空就会将自己射成血葫芦……再要么能有什么办法?天神会来救他么?自己小时候经常在秋月美丽的夜空下躺着看星星,他知道天神的宫阙在最明亮的那颗星辰上,自己经常对着那颗星星跪下来祈祷,神会不会怜悯他小时候的虔诚,垂青他,救助他?

    应该不会吧!他低头苦苦笑了。那只是自己小时候的妄想而已。自己慢慢地长大,知道即使是农民们杀好牺牲牛羊献祭神明以求丰收,也难保一年风调雨顺和乐安康。神就是站在星辰云端高高在上,垂眼看着这个人间,不管发生什么都与神无关,因为在神的胸膛中不是跳动着的心脏,而是冰冷的铁石。

    自从意识到这一点,他仰望星空的时候再没有小时候那份纯粹,没有了虔诚的祈祷,只是黯然的看着冥冥闪烁的星空,看那颗星星升起,又有哪颗星星落下。也不相信神会保佑他们这些凡人,在神眼里,众生都不无辜。死了他一个丰中秋和留下他一条命有什么区别呢?世界终究还是会继续运转下去,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既然如此,天神怎么会怜悯他呢》怎么会出现救他呢?

    他哑然失笑!这个时候竟然产生这么多纷杂荒唐的念头,竟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竟指望渺渺不可寻的天神来救他逃出囹圄,怎么会这么可笑?

    其实这就是绝望啊!

    明知无望,却固守仅存的坚持,没有狂歌当哭的勇气,却在倒地时明心见性。瞥见万里风沙之上,狼烟飘渺,碧空染血,触目惊心。

    突然一阵洪亮如惊雷的号声打断他的思绪。这声音雄浑霸烈,像是边疆雪夜中嚎叫的苍狼,又像是仰头咆哮的怒师,还像是龙翔九天的嘶啸。摄人心魂的号角声让整个广场上的武士都心中一紧,这号声甚至比战场上的鼓声都令人狂热鼓舞。

    中间的武士突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一道三尺宽的豁口。豁口中走出一队披着金色战甲的武士,魁梧高大的武士甚至比赤那思那些吃牛羊肉,喝烈酒长大的蛮族武士还强壮。他们统一金色的华贵战甲,黑发在头顶梳成一个髻,从头盔顶上的缺口中露出来,束之以金色丝带。肩头挎着巨弓,弓弦紧绷,弓身上的花纹繁复贵气。腰间配着一口牙刀,刀脊上的锯齿像野兽的牙,如若被这样的牙刀砍中,再奋力一拉,就算是甲胄下的皮肉也会被撕下来。武士们手中握着的武器则是一杆一人多高的长枪,枪锋三刃,枪缨猩红如血,透着逼人的杀意。

    这一队金色甲胄的武士在秋月的阳光下逆光而行,那苍然的剪影像是从古代壁画中走出来的。武士们步幅极大,健步如飞,身后的火红大麾飘摇猎猎,霸烈的气息滚滚而来,没有人怀疑这队武士的实力,他们的战力像身上的黄金甲胄一样璀璨。

    丰中秋看着这队武士像金色的利箭一样逼过来,心一下子沉到深渊中……

    这是羽林禁军,是皇族的专属军队!只有皇帝可以调动他们,和骑兵中的皇帝轰烈骑一样,梦阳的羽林禁军就是步兵中的帝王,他们出现在战场上就不是为了战斗而厮杀,仅仅是为了永垂不朽的荣耀。这些武士的战力像身上的甲胄一样耀眼,勇气像长枪一样无匹,决心比离弦的箭还要坚决。这就是梦阳最顶尖的军团。

    现在羽林禁军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是皇帝派来的!林夕皇帝决意要杀死他么?丰中秋突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像是溺水的人般,木木沉沉的滑向深渊。

    金甲武士们停住脚步,然后转身,两列武士夹出一条道路,看起来像是黄金铺筑的般。这些皇族御林军有着惊人的默契,整齐得躬身,单膝跪下来,低头行礼,目光坚定如万古不移的礁石,

    雄浑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亮,像是在大地上滚动的木雷,压垮一切胆敢阻碍的事物。接着,周围银色铠甲的武士纷纷跪下,眼神狂热,镇天大将军也下马——他是不必跪下的,受到‘九锡’大赐时,其中就包括不必再向皇族行跪拜礼。只是还得恭敬地低下头!

    真正的万民拜服!

    丰中秋的呼吸窒住,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自己的祭天登基大典连梦阳皇帝一次出行的盛大场面都比不上,可笑自己还这样洋洋自得!一个镇天大将军的出现已经摧毁了他的全部,可现在更可怕的人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吗?

    两列金甲武士夹出的道路中,走出四个**上身的彪形大汉,他们皮肤古铜,肌肉凸贲,竟是比金甲的羽林禁军还要魁梧几分,这样强壮的人足可以一掌拍翻一匹马,就是靠着蛮力也可以荡平几个百人队!四个大汉面容狰狞,鼻子中间穿着一枚黄金鼻环,身上满是花纹繁复的刺青,铮铮然如同雕在肌肉上的浮雕,栩栩如生。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四个大汉**的上身上的刺青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代表四大方位!人们说梦阳的皇帝支撑起了梦阳,而这四个大汉支撑起了皇帝。

    只见四个体型无比强壮的武士肩头扛着一个紫檀木巨撵,巨撵之上有九阶台阶,呈金字塔状,顶端是一尊气势宏伟的黄金王座,当然不是星坠殿中的王座,这是另外一个,稍小一点,可气势依旧逼人。王座后站着两名执扇的宫女,皆是倾城容颜。而王座上那个男子才是最令人心惊动魄的!

    林夕皇帝,这个一上任就以铁血暴虐而昭名的皇帝现在就坐在皇座上,气度雍容华贵,苍白俊美的面容像传说中的吸血贵族。他目光冷冷的,不容冒犯,像闪着寒光的箭矢,虽然丰中秋站的比他高,可还是需要从心里对他仰视!他不说话,就那样冷漠的看着丰中秋,更像在看一具尸体,毫不带感情的睨视。

    四个大汉扛着这样一座巨撵前进着,这座撵足有数千斤重,可他们步伐依旧稳健,而巨撵上的皇帝沉着如同星辰!

    有的人生来就是贵族,即使衣着褴褛也掩不住那贵族的气质,而有的人就算是披上金缕玉衣,也改不了骨子里的俗气。气质是一个人怎么也掩饰不了的东西。

    丰中秋穿着黄金丝线制成的袍服,看起来依旧那样土气,林夕皇帝只是穿了一件出行的长袍,依旧是帝王般的威严。这就是气质,是一个人生下来就深深蕴藏在骨子里的,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四个大汉在夜国武士的包围圈最前面停下来,皇帝看着镇天大将军微微点点头,接着衣袖一挥,示意跪拜着的武士们可以站起来了。然后他冷冷的看着披头散发的丰中秋,淡淡一笑,说道:“秋月陛下好生威武,今日是陛下的登基之日,梦阳帝国向秋月皇帝送来祝贺!”接着他伸手鼓起掌来,‘啪啪’的掌声在死寂的小广场上分外响亮。丰中秋脸上的肌肉搐动了下,他分明听出皇帝语气中的讽刺,这种揶揄比打他脸还让他难受。

    他身边那个宫人一直哆哆嗦嗦的站着,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转身闭着眼向前跑去,接着从离地数丈的祭台上坠落下去,砰地一声,地上腾起一片尘土,像是被摔破的血囊,宫人身下满是暗红暗红的鲜血。丰中秋的脸色更难看了,刚才他还给这个宫人起名字叫‘万俟君’,现在真正的镇天大将军和皇帝都来了,自己这些人像一群过家家的小孩子,可笑至极。

    这是梦阳三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闹剧吧!

    丰中秋刚想说些什么,可皇帝凌然的声音赫然打断他,说道:“丰中秋,我当初在帝都承诺过,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可以将申国和南梁的国土一并给你,封你做九阳侯,万世不替。可你还不满足么?”皇帝的语气冰冷如冬,又像是滚烫的链条,一下一下抽在他的脸上,刚才他完成祭天大典后的自信,气度一下子被抽走了,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皇帝,在伊宁城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高地俯视激战在一起的镇天大将军和赤那思君王;在申国国都的时候,他还是这样俯视着梦阳的狮子申孤岚。现在,他同样站在高处俯视着梦阳的皇帝,可这一次他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底气再张狂!

    皇帝扭过头,看着那近百名被武士们压制着的秋月大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听他冷漠的说了一句:“杀了!”

    武士们没有迟疑,绞在大臣们脖子上的刀快到甚至没有给这些胆小懦弱的大臣们说一句‘陛下饶命’的机会。只见一道道血柱从碗口大的脖子中喷出来,在阳光下像跳跃的烈焰般,升腾近一丈余高。接着鲜血落下来,持刀的武士们静静的站着,任凭血雨当头洒下来,染红了铠甲,染红了坚毅的面庞,染红了人们的眼!

    一具具无头的尸体瘫软下去,丰中秋直欲跪下!就这样一瞬间,眨下眼的功夫,秋月的主干全部都死了!整个秋月王宫的大臣都变成无头死尸,他觉得这不是在斩这些大臣的头,而是将整个秋月斩首!秋月已经被摧毁!

    皇帝淡淡一笑,对于他来说,杀多少人都无关紧要,因为自从他穿上琉璃龙翔袍那天开始,就注定要杀死越来越多的人!回头看去,尽是淌血的足迹,不可能停下来了。

    丰中秋努力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可他依旧眼前发黑,身体在摇摆,腿软的没有一点力气。他终于喊出来了:“万俟君,你个狗皇帝,你妄图破坏流年皇帝制定的诸侯分封制,且嗜杀兄长父亲,先皇就是死在你的手中!你罪当万死,竟用着神罗陛下的大撵作威作福,你怎么能对得起死去的神罗皇帝?”喊出这些话后,他终于稍稍舒了口气,起码声音中听不出多少恐惧!

    可皇帝没有反驳他什么,只是微笑着,可他的笑容无比冰冷,看不出丝毫暖意。笑容像是粘在脸上的面具,撕下面具,就是滔天的狂怒。

    丰中秋吸了一大口气,对着周围的武士们喊道:“你们都是梦阳的栋梁,是帝国的依仗,难道要听从这个暴君的命令么?他只会将你们引向战争,将梦阳带入灭绝!如果你们还是铮铮血性男儿,就杀死这个暴君,为先皇报仇!……”他最后的声音苍劲有力,像是悠悠的洪钟,很能调动起人们的情绪。

    他环视着四周,满心期待的看着那些武士们,他相信会有人站出来响应他的,他一直都很自信!可周围的武士静静的持着武器对着他,没有期待的一呼百应的场景,甚至没有人为他说一句话!

    他看到皇帝的表情了!他的笑终于不那么冷,可却多了一股嘲讽,一股像是在看小丑叫嚣的讽刺!

    丰中秋直指皇帝,吼道:“万俟君,没话可说了吧!你心思歹毒,万民皆诛!你……”

    皇帝依旧是笑着,淡淡的说了两个字:“杀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果决,不会留情。

    丰中秋突然说不出话来,皇帝的那两个字虽然声音很轻,可那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看到四名穿着黄金铠甲的羽林禁军已经踏上祭台了,慌乱的吼道:“我是秋月的国主,你不能就这样杀了我,你应该先把我交给司法大臣,再进行审判,不能就这样杀了我啊……”他的声音很没出息的都带了哭腔,他真的很怕死,真的不想死!

    他慢慢向后退着,身后就是悬空数丈,再无退路。四名羽林禁军半月形将他围住。不,他不想死啊!他刚刚成为皇帝,他是秋月王朝的皇帝,怎么可以这样死掉?

    ‘噗……’甚至没有看清羽林禁军武士是怎样出手的,太快了。只见一人多长的长枪扎进他的胸膛中,枪锋的血槽里喷出一股鲜血。那名武士收回长枪,枪锋的倒锋勾着他胸膛中的筋肉,将他的身体也生生从祭台边缘拉拽回来。

    接着背后一阵剧痛,两名武士的长枪从后背搠进去,武士们手臂瞬间发力,丰中秋的身体被挑起来,面朝天空,暗红的鲜血顺着金色的长枪留下来,染红了武士们的金甲。另两名武士也走过来,长矛搠出,锋芒的枪锋贯穿丰中秋的胸膛探出来,鲜血顺着枪锋的血槽喷出一朵血花。

    四名金甲的禁军武士用长枪将丰中秋的身体挑在空中,凄厉的惨叫声在广场上回响,像恶鬼的嘶吼,听的人头皮发炸。可皇帝依旧是淡笑着看着,伸手从宫女手中接过杯盏,就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啜饮起来。

    祭台上的丰中秋四肢无力地耷拉在身体边,胸膛被四柄长枪贯穿,挑在半空中。腰肢弯出一个诡谲的弧度,像一轮新月,又像是远古的神秘图腾。他最后一点思绪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被献祭。祭台上的自己正在被用来祭天啊。周围上万名武士静默的看着,严重没有丝毫同情,真的如同在看被宰杀献祭的牛羊般无情。

    上万人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丰中秋被这样挑起来杀死,这种沉默的压抑让人觉得心寒。

    林夕皇帝突然站起来,向大撵下走去。两边的羽林禁军武士立刻走上前来,一人握住枪颈,一人握住枪尾,从站直到半跪依次列开,为皇帝铺出一条阶梯。皇帝看着被挑起的丰中秋,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他边走边抽出腰间的宵练剑,故意抽的很慢,剑身与剑鞘之间的摩擦声像是在用小刀刮着人的骨头,刺啦刺啦的声音合着丰中秋的惨叫声分外刺耳。

    皇帝终于站在武士们面前了。四名武士慢慢讲丰中秋的身体放下来,他的口鼻中全是血,奄奄一息,神智也快模糊不清了。皇帝将宵练剑搭在丰中秋脖子上,微笑着看着他。

    他手中的剑使力了,宵练剑的锋芒慢慢割开丰中秋的脖子,他故意很慢的切下,慢慢的割开丰中秋的脖子,死亡,也要慢动作的进行,好好欣赏,静静品味。

    丰中秋痛苦的嘶吼,几乎是在哭号。他拼命扭动脖子,可随着他的动作,脖颈的皮肉更快的断裂在宵练剑的锋芒下。一名羽林禁军武士伸手攥住他的头发,死死制住他的头,不让再乱摆,皇帝将宵练剑的锋芒一分一分切割进去,看着鲜血从脖颈的大动脉中喷涌出来。这是对丰中秋觊觎皇位的惩罚!

    丰中秋的脖子已经被斩开一半了,突然他想起来,当时在伊宁城时候,陆妙柏捏起一把被鲜血染红的泥土,说着人生在世几十载,能留下些什么就不算枉然……那些话突然清晰起来。其实陆妙柏握住那一把泥土不是为了让例子更生动些,只是为了让他看清握住泥土后,握住这个天地间的权利后,留在掌心里的,只是暗红暗红的血。。。。。。。那些话其实是在告诉他不要贪婪,不要奢求太多……皇帝之位不是他能要的起的啊!他一直都理解错了,一直都错了!直到死前在意识到自己错的这么离谱啊……

    终于,皇帝的宵练剑彻底挥下,丰中秋的头从勃颈上落了下来,接着,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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