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雪已经下了半个月了,整个草原都是一片纯白。阴霾的天空似乎都因为地上的雪变得亮了些,反正看起来不让人觉得沉重,觉得压抑了。不时地天空掠过一只趁着雪停捕食的鹰,发出一声凄厉的戾叫,寂静的草原就满是鹰的声音,有时候西边的山里会传来几声如同和音般的狼嚎。

    雪很厚,足足有一尺多深。不过君王已经下令让清理出各个营盘间的道路,不至于阻碍战马奔驰,要不然马腿都会被别在雪中,甚至会崴伤马腿。夜星辰默默骑在战马上,抬眼看着周围清亮纯白的雪,这是他在南方梦阳从没见过的景色。他刚从扎儿花将军那里学完今天的刀法,正在武士的护送下往自己的帐篷走。一直以来,都是这个百人队在护送自己,时间长了,都和他们熟络起来了。

    扎儿花将军大风帐的营盘距离夜星辰的帐篷并不太远,骑马狂奔只要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前一段日子大雪伴随着北风一直在下,武士们都是极力催动战马狂奔,不愿意在风雪中多呆片刻。夜星辰依旧不怎么会骑马,他能做的只是双腿夹紧马肚子,胳膊抱着马脖,头低下来整个人八爪鱼一样缠在马上,任凭战马在百人队中狂奔。只要不被颠下来就好,刚才是这些护送的武士嘲笑他蹩脚的骑马方式时,他就是这样说的。不管自己骑马好不好看,不被从马背上颠下来就好,一直以来他都对这种跑起来像风一样,能把南方的马比的像一头骡子的战马心存畏惧。

    今天雪晴了,也没那么凛冽的风,他们这一队人才得以走慢点。这也是夜星辰特意提出来的,他想骑在马上静静的看一看草原上的雪,看看与故乡的雪有什么不同。虽然周围一片纯白,白的没有一丝瑕疵,而远处的荒合山脉铁青色的山脊像波浪一样荡漾在白色的雪上,总算不让世界白的这么生硬了。而天空依旧乌云密布,临近天黑,可地上的雪却让黄昏比平时明亮了些。

    “辰公子的故乡没有这样的雪天么?”护送小队的百夫长问道,他骑着马与夜星辰并排走在一起,扭头问道。

    夜星辰眺望远处迷蒙的眼睛一下回过神来,扭头看向这名憨厚的蛮族汉子,温和得笑了笑,说道:“没有,我的故乡虽然也有雪天,可没这么大。冬天的时候偶尔会下一点而,也可能整个冬天都不下雪。”

    “呵呵,在这里这样的雪没日没夜能下到明年开春,最大的时候,雪能把人连马都埋住。要是雪晴了,就可以牵着家里的狗,在马蹄上绑着破羊皮踏过还日拉娜河去北边撵黄羊,抓狍子。嘿嘿,冬天总在帐篷里吃牛羊肉会感到腻味,换这样的野味也很不错。估计等下一次雪晴的时候,各家贵族就要组织大家一起去北边抓黄羊了……”百夫长的话似乎很多,宽阔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他是一个武士而已,平日都呆在军帐中,没有家人,说话的机会很少很少。如今捞到了护送这个小孩的任务,轻松不说还直接受命于扎儿花将军,有时候还能见到大萨满,这已经让他心情大好了。

    夜星辰笑了笑,示意百夫长继续说下去,他其实很喜欢听这些草原人将关于草原上的东西。极北草原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全新的,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只想尽量用这些新奇的事情冲散梗在心中的往事,可又怕自己真的把那些事情忘记……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感觉。

    百夫长原以为这样贵族家的孩子不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吗,可这个孩子又与别的贵族家孩子不太一样,总是那么谦和有礼。听说这个孩子是个南方人,可由于他们见过的那些肚大脑圆腰缠肥膘的南方商人不一样。孩子纯净的珊瑚红的眼睛没有那些商人小眼睛中的贪婪精明,整个人都温和礼貌,从不为难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这样就够了,对于出身卑贱的武士来说,能遇到一个真心对他们好的主子,就足以让他们付出自己全部的忠心了。

    “到时候贵族会组织他们名下的牧民去抓黄羊,嘿嘿,那时候最热闹了。几百号人,带着弓,牵着猎狗,连夜摸到黄羊睡觉的地方,大家都趴在雪地上,慢慢围上去。嘿嘿,最有意思的就是这里了,几百号都不敢说话,屏着气趴在雪里打灯语调整自己的位置,看哪一面包围快一些,哪一面慢一些。大家都不敢说话,黄羊耳朵尖,它们都是七八十只一群,白天找雪壳子薄的的放扒开雪下的草吃了,晚上就找一个背风的地方睡觉。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一只羊醒来一叫,整群羊都炸了窝的跑了。几百号人就白忙活一宿,所以大家傍晚出去时都把狗喂得饱饱得,不让它们叫。”武士笑呵呵的说道。

    “听起来很有意思啊!”夜星辰笑眯眯的说道。

    “最有意思的还不是这个。有时候会有别的人和我们看上同一群羊,我们举着火折子打灯语时候,小小的火光在夜里一闪一闪的。可有时候会有绿色的光闪,那就是有人和我们看上一群羊了!”武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别有深意的卖了一个关子,等着夜星辰发问。

    “那是什么人呢?”夜星辰看出武士的心意了,也笑了笑问道。

    武士显然很满足的样子,他就喜欢有人陪他聊天。

    “那就不是人啊!那是狼群,狼群和我们看上同一群羊了。这时候就是在赌,就是在比耐心,看谁耐心大能等到天明,还有,赌对方的力量不如自己!”武士特意压低声音说道,他看到孩子珊瑚红的瞳孔缩紧了,这就达到了他的目的。“一般人比狼的耐心差大,因为人都是往天明等,毕竟人眼睛黑夜里什么都看不到,狼不同,狼等他们的包围圈完成就就会动手,头狼一嚎,周围全都是绿森森的狼眼睛,你都想不到原来有这么多狼埋伏着。要是狼群先动手,那人就没办法了,这群羊只能归狼了!”

    “那你们就白辛苦一晚上了么?冰天雪地趴在那里一晚上肯定不好受吧……”夜星辰问道。

    “不会,人才是草原上最精明的动物。狼杀羊,是为了吃肉,人杀羊,是为了卖钱。一群黄羊七八十只上百只,一群狼能吃一小半就不错了,剩下的黄羊啊,狼群会咬死,然后拖到一个雪坑里埋起来,等饿了再摸回来吃。嘿嘿,人就打剩下的死羊的主意。等狼群走远了,人们就把狼埋在雪坑里的黄羊起出来,放在牛车上拖走。黄羊弄回来后剥了皮,肉分给各家,但羊皮要交给贵族,贵族要用那些羊皮和南方来的商人换黄金,茶叶,丝绸这些东西呢!”武士说道。

    “有时候狼群想起那些死羊了,找回去发现羊没了,气的叫一晚上,最后只能走开。”武士狡黠得笑了笑,说道:“最后还是人赚了!”

    “那狼群没有东西吃,冬天这么冷,不可怜么?”夜星辰歪着头问道。

    “可怜?哎呦我的主子诶!你可怜狼群都不可怜一下牧民,牧民一年要被狼群吃掉多少牛羊啊?一群马驹子春天生下来,一个夏天后到秋天,能活下来两三成就不错了,剩下的都让狼吃了。在草原上,若不是人多,人其实才是最可怜的!”武士显然没遇到过夜星辰这样的同情狼的逻辑,感到分外可笑。“有时候狼群和人看上同一群羊了,头狼胆子要是大的话,就会派一条打探情报的狼,就像我们人的军队里的斥候,就会派一匹斥候狼回去再叫狼来,把人和黄羊群一起围住。要是遇到那种几百匹的大狼群,恐怕这些围黄羊的人都要被狼围了咬死吃掉,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这时候就不觉得狼可怜了吧?”

    夜星辰歪着头想了一下,想起最开始在草原上救了自己的老贵木一家那位心善的人常说的一句话:“谁活着都不容易。”他对百夫长武士说道:“人和狼都可怜,都不容易……”

    武士倒是愣住了,接着他又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小主子真是心善啊!对,这草原上谁活着都不容易,不管是人还是狼……”

    武士细细念着孩子的话,嘴边不由得露出笑来,这是当了这么多年武士,他听到的最窝心的一句话。这单调的雪似乎都变得美好起来,像此时的心情。

    “主子和将军学刀学的怎么样了?”武士问道,他看了看孩子挂在腰间的纹云刀,笑呵呵说道:“主子的刀这么好,估计刀学的很厉害吧?”

    夜星辰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刀,他伸手抚了抚刀柄上裹着的鲨皮,手不小心碰到了刀镡,冰冷的金属一下子将他拉到残酷的现实中。他缩回手,握成了拳头——这双手的触感都不像是自己的手了,已经长了厚厚的茧子,硬硬的,可握着刀再也没磨伤过手。他轻声说道:“不,我学的很差。将军说我不是学刀的料,可我就是要学,非学好不可!”

    “哦?”武士讪讪的笑了笑,说道:“就冲主子这份决心,我都相信主子将来能学好刀!我那时候也很差劲,最后练着练着就成百夫长了。嘿嘿,我成百夫长就满足了,帐篷里的女人和孩子都能养活得了,这就够了!少主子是贵族出身吧?那将来肯定能成大事,只要主子将来腾达了,别忘了我巴尔干还有我手下这些弟兄就行!不求你到时候给我们赏赐,只要您别嫌我们丢人装的不认识就行!”

    这是夜星辰第一次听到这个武士的名字,巴尔干,却不知道这个武士到底是姓巴尔干,还是名字是巴尔干,这是一个太普通不过的蛮族名字。他也没有细细问,只记得这个武士笑起来时候露出的牙齿很整齐很整齐。可武士说的话让他很虐心很难受。将来自己腾达了不要忘记他们,不要什么赏赐,只要不装着不认识他们就行……这就是这群决心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的武士们的心愿……

    夜星辰多么想对着他们说自己将来要成为整个南方的主人,到时候给他们很多很多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给他们南方无尽的财富,不为别的,仅仅为他们这些人的忠实,憨厚,善良,单纯……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他们听到自己这番狂妄的话会发笑的,就像他们会笑话自己蹩脚的骑马姿势一样!

    有的话自己心里知道就好,说出来就破了。可是不说出来,就是一生的悔恨……

    天已经全黑了,今天他们走的比平时慢了些,以往这个时候夜星辰都已经回帐篷了,可今天他们还有三分之一的路。巴尔干大声说道:“点火,加紧赶路,把主子送回去!前面加两个小队,侧翼再来两个小队,用你们的身体把主子挡严实了,哪怕天塌下来都不准逃!”巴尔干的声音很低沉,像沉重的号角,在雪原上静静地回响着。

    武士们纷纷从马鞍旁解下火把,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蛮族的火把都是厚韧耐烧的牛皮切细,裹上牛油制作成的,火焰大还耐烧,夜晚照明最好使。看到火光,夜星辰总算不那么紧张了。

    巴尔干看了看主子,说道:“嘿嘿,每个武士都是好猎手。他们有经验,出门在外身边肯定会带上这些照明取暖的东西,不用紧张,快——”

    突然间,他的声音变成了哽在喉咙里的喘息,一股黑红的血从他口里飚了出来,映着燃烧的火把,发出明亮莹润的深红。他的血泼在雪上,滚烫的血融得雪发出‘吱吱’的声音。巴尔干手中的火把举不起来了,他整个人像失去力量般无力的栽下去了,夜星辰看到他喉咙间插着一支漆黑的箭矢,箭矢整个洞穿他的咽喉,生命力慢慢从他体内流失,眼神变得涣散了。

    百人队整个惊住了,头领被杀,可他们没有乱。立刻有人主持大局吼道:“扔掉火把,扔掉火把,不要让敌人看到我们——把主子围起来!”百人队武士立刻行动,举起手中的火把扔掉,可还是迟了——

    空气中像是充满无数蜂鸣声,弓弦的震动,战马的嘶鸣,武士手中的火把为敌人标出了方位,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周围看不见的黑暗中射出来。‘噌——噌——’箭镞入肉的钝响在寂静的黑暗中分外鲜明。武士们看不见黑暗中的敌人,手中握着刀却不知道该砍向哪里!一个又一个同伴连痛苦的叫声都没有喊出来就栽下马死掉了,这鬼魅般的感觉直让他们发疯。

    武士们仓皇的聚集在夜星辰身边,用身体将夜星辰围得严严实实。此时这一百名武士已经剩下不到三十人了,可他们连敌人的方位在哪里都没有看到。草原上的劲弓射程在两百步远,而最精锐的隼骑武士手中的龙舌弓射程能达到骇人的三百步,此时风雪停下来了,没有什么因素会干扰到弓箭的轨迹,也就是说潜藏在暗处的敌人距离可能在几百步外。他们不敢散开去追击敌人,既然敌人是来阻击他们的,必定不会仅仅杀他们这些小兵那么简单,肯定是为了他们负责保护的这个孩子。

    一名武士大声吼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杀扎儿花将军帐下的武士,速速报上名来……”

    武士的声音暴露的他的位置,刚喊完这句话,他的声音就被硬生生的阻断了。回应他的只是一声微弱的弓弦蜂鸣的声音,还有箭矢破空的锐响。接着他也身子一歪,栽下马去,映着微弱的光,可以看到他的脖子上也插着一支黑色的箭矢。

    剩下的武士们靠的更紧了。

    “赤那思的大风帐?不过如此,赤那思的狼牙就训练出来一群靶子么?”一声懒散的声音响了起来,黑暗中亮起了一支支火把,像撕破浓重黑夜的光剑。道路两边的雪窠子中爬出一队人来,他们手中都擎着钢制的巨弓,身上的铠甲却是血红色的,看起来分外威严。

    “你们是什么人?”另有一名武士问道。可回应他的依然是一声弓弦震动的蜂鸣声,不出意外,他脖子被漆黑的箭矢洞穿,黑红的雪飙射出来,随着滚烫的血流失的,还有他的生命。

    “看到了么?少爷,用弓箭杀人的时候,要瞄准他的喉咙,尤其是暗杀偷袭的时候,箭矢洞穿了他的脖子,也就阻断了他的气管,他就发不出声音了……”依然是那懒散的声音。

    “哼,你们快点把他们全部杀掉,把那个小孩带走。我阿爸给你们那么多钱,不是让你们教我怎么拉弓射箭的!”这是一个分外骄纵跋扈的少年声音,带着一股子粗野霸道。

    “当然,当然,收了你们呼鲁台家的钱,自然会为你们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要不然,不就辱没了我阿日斯兰的狮牙骑射威名?”武士笑呵呵的说道,他的笑声费外诡谲,带些呼哧声,像夏天夜空中的蝙蝠。

    他一招手,周围的武士立刻举起搭箭拉弓,弓弦被扯紧时发出不详的嘎吱声,像磨盘碾碎人的骨头。敌人程半月状将他们包围住,对着他们的,是闪着毒蛇般寒光的箭镞。

    赤那思的武士们终于看清了,这些围杀他们的武士身上的铠甲是血红色的,胸口的纹饰是一只张着巨口的怒狮——是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最精锐的血狮骑。

    又是那个骄纵的小孩的声音:“这样乱箭射过去,不就把那个小孩也杀了么?我要活的!”

    “呵呵。放心,尊贵的呼鲁台少爷。这些忠诚的武士会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的主子挡住箭矢的,哪怕自己被射成蜂窝也不会退后分毫……”武士声音诡谲圆滑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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