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日拉娜河南岸,赤那思营地。

    待大萨满和苏日勒和克带着武士赶到时,夜星辰帐篷里,只剩下惊慌失措得乌玛和一堆狼藉不堪的尸体。女奴乌玛被吓坏了,哆哆嗦嗦瘫坐在地上,双臂抱紧身体,一句话也不说。大萨满一把掀开帐篷帘子,看着满地血迹狼藉,脸上惊怒之色更甚,蹲在地上,翻看着地上的尸体,沉声问道:“这群刺杀者是什么身份?”

    武士回复道:“属下听见夜星辰的帐篷有打斗声,赶来时,只有这几具尸体,夜星辰也不见了。”

    “应该是阿日斯兰的武士,最精锐的血狮骑!”苏日勒和克翻看着一具尸体的手腕,其上赫然印着一个狮子形的刺青。这些尸体都穿着黑色的束身装束,脸也蒙着,腰间也是锋利的匕首,显然是为了暗杀而来的,总共有十余具,却都死掉了!

    “乌玛,你看到发生什么事了么?”苏日勒和克脸色阴沉得走到哆哆嗦嗦得小女奴面前,看着她苍白惊恐的脸问道。

    “主子刚才在休息,乌玛陪着主子,接着这群黑衣人闯了进来,他们举着刀要杀死主人……接着又冲进来一个黑衣人,和这些人应该不是一伙的,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带着兜帽,看不清他的脸……他杀了这群黑衣人,然后带着主子走了……”乌玛眼神涣散得说道,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得,带着颤抖和恐惧。

    苏日勒和克突然觉得地上这十几具尸体不太正常——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可全身都被血浸透,仿佛身体里的血从皮囊中直接涌出来了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伸手扒开一具尸体的衣服,露出被杀武士的身体,看到的东西差点吓得他跳起来!

    尸体上满是筷子大小的血洞,暗红的血浆突突得冒出来,细眼看去,尸体上爬满了一个个小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虫子,虫子睁着通红的小眼睛,嘴前的螯齿飞快得张合着,苏日勒和克眼看着一只小虫子从尸体里咬破皮肤钻出来,振了振着翅膀,又咬开尸体皮肤,重新打了一个血洞钻了进去。这具尸体里全是那种这种小虫子,仿佛在这名阿日斯兰武士身体里寄生,靠吞噬武士的血肉生存。

    苏日勒站起来挥手示意,赤那思扈从武士立刻明了,把其余尸体的衣服也扒了下来,不出所料,这些武士都是被这些小虫子吞噬撕咬而死的!恶心又恐惧

    他沉声对大萨满说道:“应该是后来的那个人赶来救了夜星辰,既然没有夜星辰尸体,那就还活着,只是不能确定这个人到底是谁,有无恶意……”

    大萨满站在那里,原地环视着狼藉一片的尸体,愤怒得啐了一口唾沫,说道:“怎么没在夜星辰身边设立护卫武士,竟能出这种差错!阿日斯兰人要杀夜星辰么?难道是夜星辰的身份暴露了……?”

    苏日勒和克脸上表情难看起来,“赤那思战败,武士牺牲很大,所有武士都被派出去在营地外围巡逻了,部落内部武士也被抽调出去,所以造成夜星辰身边护卫空缺。至于阿日斯兰为何要暗杀夜星辰,恐怕原因正如大萨满您所说,忽炎??额尔敦刻图已经意识到我们掌握了一个咒术师!”

    大萨满愤恨的顺着地上的尸体踢了一脚,浑浊的眼睛露出愤怒的光。真是越怕什么来什么,他最担心的就是夜星辰了,却真的在夜星辰这里出了纰漏,现在该如何是好?

    苏日勒和克不再犹豫,转身对自己扈从武士说道:“传令下去,命扎儿花将军抽出一半武士,敌人还没走远,方圆十里内搜索,一棵草根都不能放过!”

    武士得令退下,苏日勒和克下了这一道指令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只有静等结果了!

    星辰,为我付出这么多的星辰,但愿你平安无事!

    极北荒原,难得阴沉的草原今晚能露出月亮来,竟是一轮圆月,皎洁似玉。柔和冰冷的月华洒在草原上,高低起伏的地势放眼望去,时而阴翳时而明亮,像黑白镶嵌在一起的绝美图画般。

    一个浑身穿着黑袍的高大男子静静将一个瘦弱的少年从怀中放下,他脱下身上带兜帽的漆黑长袍,盖在少年身上,生怕他冻着。可他穿过的长袍上竟无半点温度,仿佛他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般。他脱下长袍,弯腰盖在地上躺着的少年身上,直起腰的那一瞬间,月光照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仿佛从那张苍白的脸上都能看到其中汩汩流动的血液,苍白的几欲透明。

    他的样貌很英俊,与地上少年的清秀柔和不同,他的俊美是一种英挺,一种刚毅,棱角峥嵘如同高山大川。月光照在他身上,柔柔的勾勒出一轮光晕,美好的像一尊天神,只是脖子上那一圈蜈蚣一样的伤疤令他的俊美多了一份诡异,多了一份悚然。

    此时他的眼睛里满是温柔,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少年,温柔得像要把周围的寒冷都变成春天。“星辰,星辰……四年多都没见了,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和你母亲的面容几乎一模一样啊!”他嘶哑沉重的说道,莫名的哽咽起来。

    过了近五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亲人全部被屠戮,还被杀死全家的仇人操纵,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连唯一还活着的弟弟都不能相见。这痛苦该如何承受?

    能看到弟弟的面容,这已经让他很高兴了,尽管他现在作为人的感情已经被身体里那个毒蛊蜈蚣侵蚀殆尽,唯独对弟弟夜星辰的爱还存留着。看到夜星辰的那一瞬间,仿佛迎面看向一束光线,将他冰冷灰暗的生命都照亮了。

    他坐下来,守在夜星辰身边,静默得看着弟弟的面容,星辰颀长消瘦的身材像一把锋利的剑,面容温柔得像女子,紧闭的眼皮和苍白的面容让他有一股一触即碎的脆弱美感,清秀俊美得触目惊心——太过美好,反倒让人觉得不真实。

    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抚着夜星辰的脸,触感如绸缎,仿佛只有亲自感受到,才能确认眼前的弟弟是真实存在的!他禁不住轻声唤道:“星辰,星辰……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夜渊鸿!”

    他看到夜星辰的眼睑晃动了一下,那双熟悉的珊瑚红色的眼睛透过微微睁开的那一道缝隙露出一丝红光来,一股暴虐的气息从夜星辰流露的那一丝目光中透出来,像远古恶兽般狰狞狠戾。夜渊鸿怔了一下,身子像被扯满的弯弓般弾直,戒备的看向躺在地上的星辰。那股浓重的狠戾乖张的气息在那个嗜杀的修罗身上都没感受到,仿佛稍一抵抗,就会被绞杀成碎片。

    可是少年那股凶虐的气息一瞬间就消失了,像出现时一样突然。接着,夜星辰那双眼睛缓缓睁了开来,柔和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整个人仿佛都有了生机,仿佛以他为中心的这方圆数百里都变得明亮温柔,极北寒冷的冬夜也温暖如春。

    夜星辰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泛着月亮的光芒,目光落在身边这个高大英挺的男人身上,记忆中某个埋藏在深处的东西火光石闪般炸开,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着,惊诧,惊喜,激动,无法形容的高兴!种种繁复的感情汇聚成一句话:“渊鸿哥哥——”

    时隔四年多,兄弟两人终于再度相见,只是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不仅是眼前的哥哥变得忧伤落寞,就连自己也从曾经时常靠着渊鸿哥哥庇护的小孩子长得像个大人,唯独没变的,就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不管沧海桑田如何变迁,他们的感情都不会有丝毫变化!

    夜星辰激动的失声叫了出来,时隔四年,他终于再次见到哥哥,这么多年在草原的孤独,家族破灭的痛苦,还有那份无法抹平的悲伤仿佛在看到哥哥的那一瞬间,全都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感动与快乐。他像一只敏捷的牡鹿般跳起来,紧紧拥抱着夜渊鸿,仿佛稍微一松手,眼前这个自己思念了四年的哥哥就会灰飞烟灭掉。

    夜渊鸿也释然下来,毕竟弟弟有咒术师的血统,刚才那一丝暴虐的气息可能是正常的反映吧,他脸上勾勒出一个温柔美好的笑,伸手按着弟弟的头,将他的脸贴在自己冰凉的,没有一丝心跳的胸膛上。

    许久,夜星辰才松开手,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哥哥。四年时间,他的面容几乎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的面容就凝固在四年前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眼神变得双死寂又哀伤。

    “这么多年,在草原苦了你了!”夜渊鸿嘶哑的说道,他坐了下来,示意夜星辰也坐下,脸上笑容柔和了些,那股子死气也仿佛化开了。

    “哥哥也是,我能感觉到,哥哥也过的不好!没关系,我们兄弟分开多年,现在能见一面,以前的苦难就不算什么!”夜星辰笑得眯起了眼,面容温柔得像一朵玉兰花,冬夜的风这一刻仿佛也变得不那么冰冷,温柔的吹拂过他的发丝,及腰的长发缓缓飘舞着,美好如神。

    夜渊鸿窒了一下,他明显的察觉到星辰变了,变得不像以前那么软弱,贵族的气质里多了一份坚强,而且,那张笑得温暖明亮的脸看久了,就会觉得像一张面具般——笑容下的阴影看得人触目惊心!成熟了,十七岁的夜星辰,已经是个大孩子,一种由内至外的改变。

    “哥哥怎么找到我的?还有,这里是哪里?”夜星辰环视四周,看不见一点帐篷的光亮,只是茫茫旷野,应该离营盘很远了吧!

    “我一直监视阿日斯兰部的汗王,他派人要杀你,我就跟着刺客来了,解决掉刺客,留在赤那思太危险,又想和你说说话,就带着你出来!你那个时候睡着着,你身边有个姑娘一直在陪着你,长得倒还不错!”夜渊鸿看着星辰,脸上露出坏坏的笑。

    “唔,那应该是乌玛,她是我的朋友!”星辰有些不好意思,眼神也微微有些黯淡下来——他多么想陪自己的是雨蒙啊!

    “说说,这么多年发生了什么?”

    夜星辰双腿盘坐在一起,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双手乘着下巴,款款到来。从刚开始被流放到草原,被老贵木一家收养,到被苏和将军带到君王面前,被封为赤那思贵族,赐予奴隶,武士,牛羊,再到和雨蒙与苏日勒和克去骑马,成为朋友,还有被呼鲁台家的少爷劫持,跟着扎儿花将军学刀……一直到帮助苏日勒和克想出这样一个庞大细致的作战计划。还有,告诉了夜渊鸿哥哥他内心中的愿望,他要踏着梦阳帝都缥缈城的皇宫,救出母亲,杀掉皇帝,为家族和父亲报仇……这么多年伤心的事,高兴的事,失落的事,统统说了出来!他觉得这么多年从没这样酣畅淋漓得说过话,不用掩饰任何感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被唾弃,不用担心被嘲笑,那种生死相托的安心感!

    夜渊鸿静默的听着,他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得流露出一股不动如山的气势。他眉头轻蹙,听着弟弟缓缓说着这么些年的事情,听到他被老贵木家收留,感动的笑着,听到他被呼鲁台家少爷劫持,愤怒的神色凌厉得像天雷,听到他要学刀,流露出赞赏的感情——毕竟夜家出身的孩子都是以参军为途径的。当听到他和苏日勒还有雨蒙的感情时,真正笑得开了花——星辰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了啊!这才是真正长大的标志!听到他说这次针对阿日斯兰的战术是星辰自己想出来的时,他暗自吃惊——能想出这样的战术,夜星辰绝不简单!

    他伸手摸着弟弟的脑袋,笑着说道:“星辰,你在草原上,真的长大了!要是父亲大人知道你的变化,肯定会高兴的!我夜家的孩子,都是人中龙凤,父亲大人当年对你的期待,没有白费!”

    “你喜欢的女孩叫雨蒙么?很好听的名字,既然喜欢就和她在一起,我夜渊鸿的弟弟,不论容貌,出身,还是能力绝对能配得上她这个蛮族公主!”夜渊鸿开怀的笑着,他刚开始死灰惨淡的脸也有了一分血色,看起来不那么像死人了!

    夜星辰没有多提关于雨蒙和苏日勒和克的话题,这两个人他稍微一想就会觉得心痛——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他们过去的时光已经湮灭在残虐的现实中,一切都变了!

    他只是微微笑着,说道:“哥哥,你呢?你这么多年过得如何?”

    夜渊鸿伸了个拦腰,身子张成一个‘大’字,躺在柔软枯黄的草地上,抬头看着极北初冬晚上难得的明朗夜空。极北初冬时,一般难得会有几天晴朗,天晴后必将会迎来大雪,这是极北的天气规律。

    “这几年,我一直跟着修罗做事!”夜渊鸿声音悲愤得说道。

    “什么?——”夜星辰惊呼道。

    “当初我其实已经死了,在伊宁城战场上被杀掉……说来也巧,杀我的正是这个苏日勒和克,那时候他也是个性情软弱的家伙,被他父亲逼着杀了我。后来又莫名其妙被复活,是修罗复活我的,他在我身体里种下了毒蛊蜈蚣,我现在是虫蛊之体,可以操纵各种虫子……很恶心,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恶心!”夜渊鸿自嘲得笑了笑,“起初我完全被修罗控制,被迫对你母亲布下封印咒术——十方天罗,接着就是林夕皇帝带着修罗杀了夜家所有人,你母亲被囚禁在缥缈城皇宫,现在你母亲是梦阳皇后,只是和皇帝之间关系很微妙,他们都各自计划着什么事情……”

    “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夜渊鸿听到关于母亲的消息时,觉得心脏狠狠地被攥了一下,声音也颤抖起来!

    “她很好!我来极北之前,她交代我带一句话给你!”夜渊鸿扭过头看向星辰,说道:“将来有机会的话,就去梵阳帝都祥泉城和大陆最南端的觅露森林!”

    “就这句话?”夜星辰不禁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母亲会说给他鼓励,安慰的话语啊!

    “嗯,就是这样一句话,一个字都没变过!”夜渊鸿继续安静的说道:“我被种下毒蛊后,记忆也被封印,被修罗操纵着做事,是你母亲偷偷帮我解开记忆的封印,我现在在为修罗做事的同时,暗地里是在为你母亲效命!你母亲有一个计划,那个计划中你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夜渊鸿此时语气异常严肃。

    “我仅仅是妈妈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吗?”夜星辰喃喃自语道。

    夜渊鸿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确啊,那个叫做白颜的女人似乎对父亲和星辰没有所谓的爱,她太过完美高贵了,实在不能想象这样一个完美到不真实的女人会是别人的妻子,会是母亲……白颜根本没有做到一个母亲应做的事情,仿佛根本就没有感情,冰冷高贵,像极北之北的寂寥雪山,像天空中孤悬的明月,只可以被远远仰视,决不能轻易触碰……

    也许那个女人心中,根本就没有爱!

    “星辰,今后,我会在暗中默默守护你……不管怎么样,我们兄弟的心都在一起。我要扶着你,踏上天下权利的巅峰,去完成你的心愿!”这一刻,夜渊鸿的话语像誓言般响起,在寂寥的夜空下如同涟漪般晕开去。

    夜星辰珊瑚红色的眼睛一瞬间涌出雾气。

    ‘完成你的心愿,完成你的心愿——’可他的心愿,他想要的东西,连他自己都觉得遥不可及,又怎能轻易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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