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高兴的太早!”老将军鹰眉轻蹙,淡漠说道:“儿啊,陛下现在也是在我和御殿炎将军之间权衡,究竟把宁正公主嫁给谁家儿子,能收获更大回报!御殿炎将军当年统御帝国所有兵马,何等了得,只是二十年前帝国动乱时被削职逐出帝都,再无实权。可御殿炎将军的威望在那里摆着,只要给他时间,联络当年追随他的旧部,帝国再投入重金,鬼部,傲羽长射,还有在建的骑兵统统归入御殿炎将军麾下,梵阳军力定能一举达到能与蛮族重骑兵抗衡的高度!”

    “爹爹,这个御殿炎将军……很厉害么?他再怎么牛气,也没老爹你这个沧海军大都统来的厉害哇!更何况都是个卸甲归田二十年的老家伙了,还能骑马打仗……”李轻裘翘起二郎腿,神色轻浮不屑的问道。

    老将军转头凝视向儿子,佯怒道:“不得对御殿炎将军无礼……当年,爹爹是跟随炎将军最早征战的小卒,侥幸战场上大难不死,积攒了些许军功,才有了现在的位置。若没有炎将军带爹爹走出那穷山恶水的小村子,见识到这么些血淋淋的战场还有那帝都当官的丑恶嘴脸,怎么会有现在的沧海军大都统?又怎么会有你小子现在的荣华富贵?”

    李轻裘脸上的轻浮稍稍收敛了些,他知道,父亲一向心高气傲,天底下能让老爹这么崇敬的人不多,那这个御殿炎将军就是真的厉害喽?顶了天的厉害?

    老将军看着儿子的样子,无奈叹息。

    梵阳御殿炎将军,梦阳镇天大将军,都是这世间百年一出的用兵奇才。梦阳镇天大将军精通各种奇门战阵,以步旅相互配合结阵,威力惊人。从梦阳传来支离破碎的消息,几年前极北蛮族入侵梦阳,镇天大将军的战阵与蛮族轰烈铁骑对上,不落下风。而梵阳御殿炎将军却将机括技术武装军队发展到了极致,各种精巧武器机括,小到连弩火铳,大到攻城守城重型机括,装配入军队,达到人力所不能及的效果。

    先皇时,东海倭国举国抢滩登陆,若无御殿炎将军那时力挽狂澜,不理会先皇三道快马加鞭送来的原地守备的圣旨,千里奔袭,趁敌寇驻足维稳时杀了个通透,又一鼓作气千余艘鲨齿斗舰横贯东海杀上倭国本土,现在的梵阳保不准就是倭寇遍地?在富庶安康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梵阳,能有这样血勇韬略的将领,实在是梵阳之幸。

    可是这也是先皇驾崩后,茗禅陛下还不等龙椅坐热,就一举摧毁了梵阳军系的原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族可不这么认为。坐拥无数精兵强将,却不将皇族诏命放在眼里,在皇族看来就是叛心!

    御殿炎将军,就是太过孤傲,眼睛太干净,可惜了啊……

    老将军收回思绪,沉声道:“就看陛下怎么选了,御殿炎将军有威望,有实力,只要给足时间给足军费,梵阳军力达到新巅峰也未尝不可,只是不能立竿见影,得花几年时间,算是一剂温药,时间长,可是效果好。笼络咱沧海军的话,立马就能有十五万可战可守的精锐兵卒,是剂猛药,短时间里药劲大,只是不能药到病除,而且未来战争注定规模宏大,就怕咱这十五万人马死绝了,也撼动不了大局!”

    李轻裘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不明白爹爹在说什么,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神情竟是痴傻了般。

    老将军还是不死心,探过身子,小声问道:“儿啊,你给爹好好说说,若是有爹爹几位得意门生扶持你,要扛旗的有爹麾下几位猛将,要谋士有咱豢养的二十几号门客书生,要钱有咱西南三郡一年近五百万镒黄金出产,你只要披上甲骑上马做个样子,打仗时守着咱李字战旗躲后面,保证死不了,敢不敢接过老爹沧海军大都统的位子?”

    最后一句话李轻裘听懂了,脑袋立马摇的和拨浪鼓一般,含混着说道:“不不不,还是算了吧!爹爹你是知道的,儿子吃喝玩乐逛青楼拿手,带兵打仗这种劳什子事情,做不来!见血就眼晕,还是算了……”

    老将军一脸希冀渐渐落空,整个人的精神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般!

    他的在西南三郡苦心经营二十载,厚着脸皮占着帝国最富庶的土地不挪窝,无非就是想为儿子留下一份厚实家底,子承父业,李家沧海军后继有人,老将军这一生戎马也不算枉然。可是儿子这样子,他怎敢安心把这份家业交付出去?用不了几年光景就得被败光了不可!老人于心不忍!

    老将军离开梨木太师椅,起身站定,身形竟比常人都要高出一头,腰背不见丝毫佝偻。虽然腿上病根隐隐作痛,老将军仍能面不改色,难得不用披甲,穿上这绫罗绸缎缝制的精美袍子,竟觉得浑身不自在。

    见爹爹起身,李轻裘也站了起来——他李球儿虽然恶名在外荒诞行经在梵阳贵族中是出了名的,可对这个执掌十五万兵马的爹爹,打心眼里敬畏爱戴。

    父子两相视而立,老将军身形高大,比起儿子仍要高出半头。他伸出一只粗粝大手,扶在儿子肩头,语重心长道:“儿啊,你娘死得早,当初爹爹跟着大军辗转征战,丢下你娘亲一个女人在家里苦苦支撑,生你时难产死掉,爹爹连你娘最后一眼都没看上。心里一直有愧,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再娶女人,对你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捅破了天,都有老爹给你撑着,只想把那时候欠你娘两的,都补回来……这么多年,从没有责骂过你半句,都随你性子来。可是这一次,听爹爹的,行么?”

    老人脸上皱纹纵横,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视儿子好看的眉眼,李轻裘逆着父亲目光看去,看到那双苍老的眼眸里隐隐有莹光闪动。他感觉到父亲放在他肩头的手在颤抖,抑制不住的,像赤条条置身在冰天雪地中的颤抖战栗。他抬起手,握住了父亲放在他肩头的手掌,竟是如粗粝砂石般扎手——印象中,自己好像从没有这样好好摸一摸父亲的手,这双握了一辈子铁枪长刀染血森然的手掌,也是温暖的啊。

    李轻裘竟有些于心不忍,抚着父亲粗粝手掌,俊逸的面庞上毫无纨绔放浪,沉静至极,柔声说道:“爹爹放心,儿子这次就听你的,把那宁正公主给您娶回来!”

    老人抿起嘴唇,连连点头,喉结上下颤动,许久才哽咽出一个‘好’字。这个兵戎一生,靠血腥杀伐起家的老将军,此时面色如一段丝绸般柔软,好像一个生活富足垂垂衰老的富家翁,看到儿孙绕膝头,看到子嗣大出息,这一生都算活够了。他们这些拼死拼活一辈子的老家伙,不就是为了儿孙后代才这么拼命的么?

    可是老将军倏然间将手从儿子手中抽回,挺起胸膛,面容重新变得磐石般铿锵冰冷,那股杀伐果决的气势又回到他身上,整个人如一杆森然长枪,须发张扬。

    老将军转身甩袖离去,没有再看儿子一眼,大步流星朝中堂外走去,与方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柔情判若两人。变化快的让李轻裘措手不及。

    快要跨过中堂大门时,老人像是想起什么,说道:“玩到年底就回来,你姐重锦也回来,咱一家三口好好过一次年。”

    李轻裘默然点头,应允下来。李重锦是他姐姐,已嫁出去多年,也不知现在如何。

    李重锦,李轻裘,他嘴唇嗫嚅,无声念叨着这两个名字。重锦轻裘,皆是上佳的暖身衣料,质地轻盈,保暖贴身。人老了,身子不如年轻时耐冷抗寒,就得靠这样的衣物御寒取暖。可是自己的爹爹还是孑然一人,还是要整日操劳,重锦轻裘,一双儿女皆不在身边。爹爹看似无限风光威武,内心冰凉苦涩,又有谁知?

    轻裘暖骨,重锦暖血。

    心若冰凉,又该如何温暖?

    “爹爹老了……”李轻裘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夜色中,轻声自语道。

    他走到父亲坐过的太师椅前,缓身落座,期望能感受到父亲些许残留温存。指尖无意碰到圆滑梨木,凉的彻骨。

    他半坐半躺,闭上眼睛,好似睡着,脑中却浮想起自记事起这十几年与父亲的点点滴滴。支离破碎的回忆喷薄而出,脑海乱如麻,竟这样独自坐了一夜。

    离开儿子,老将军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空荡荡的李家豪宅中,穿过中院前房,直直走到大门前,神色忧虑。借着两个大红灯笼的光亮,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帛锦书,字迹走笔龙蛇,左下角那一方鲜红蠡印,触目惊心。

    这是已恢复原职的御殿炎将军亲笔书信,要他交出沧海军兵符,十五万李家沧海军统归御殿炎将军调遣。那方蠡印,正是帝国兵权最高虎符印记,见虎符蠡印如见皇帝,不得忤逆。

    可是老将军怎舍得交出苦心经营二十载的军队?这封书信在他手中已有数月,迟迟未给回复,而加盖虎符蠡印的书信一而再再而三被送到西南,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老将军感到莫大的压力。

    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他将那张丝帛锦书揉成一团,紧紧攥住,沉声自语道:“儿啊,爹爹苦苦支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你也要争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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