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苏日勒和克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彩,混着惊喜,激动,欣慰,还有一股如暴风雪般不可抑制的怒意。他看到那双红色的眼睛时,手中盛着白月醉的银碗坠落在地,缓缓将手移到了腰间的刀刀,弓起的腰肢也挺得笔直,像一尊蹲坐在山崖上俯视的恶狼。

    他喉咙间挤出几个嘶哑的字,“夜星辰,你还有脸来见我?”

    夜星辰的脸色很苍白,站在大帐门口,双眼通红却空洞,“苏日勒,求你了,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得了我了!”

    “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会帮你?”苏日勒嘲讽地笑道。

    夜星辰怔住了,仰头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是苏日勒的眼睛没错,可这个在他印象中憨厚老实,甚至缺少主见的蛮族王子竟也有了如此暴虐的眼神,会用如此轻蔑又嘲讽地口吻说话,似乎成为蛮族君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

    他虚弱地笑了笑,摊开双手,“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苏日勒乌黑的眼睛中闪着狠毒的寒光,冷笑道:“朋友?现在你说我们是朋友?夜星辰,两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自我!”

    下一刻,已尊为蛮族君王的男人突然高高跃起,像一匹扑向猎物的巨狼,在腾空中他抽出了斩马刀,双手持刀当头劈下,大帐里充斥着蛮族最伟大的男人愤怒的咆哮声。

    夜星辰的眼睛猛地睁圆了,他倏然抽刀格挡,步子迅速后撤,侧身堪堪躲过那当头劈下的一刀。

    尊神刀被君王的斩马刀死死压制住,这个阔别两年未见的蛮族王子,成长得不只是权势,还有无可匹敌的武力。

    夜星辰握紧刀,与沉重的斩马刀角力,他看到了苏日勒和克近在咫尺的脸,满是狰狞的暴怒和愤恨,胡须在微微颤抖,鼻翼张合着,喷吐出灼热的气息。

    夜星辰只觉得眼前这个要杀死他的人无比陌生,突然就觉得好累,仿佛用尽了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和希望,他本以为在极北会有帮他的人,以为为他解围的人就在极北的雪原上等着他,以为温暖的帐篷和鲜香的羊奶烤肉在等着他,甚至他已经想好了说辞,如何解释两年前那一场令人悲痛的剧变。

    那事先准备好的从容和淡定被这当头一刀劈得粉碎,连带着他的侥幸与希望也统统化为齑粉。

    他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尊神刀脱手而出坠落在地,苏日勒和克一把扼住他纤细如牡鹿的脖颈,反手握刀,斩马刀锋利的刀刃抵在脖子上,他能感受到刀刃上散发的铁锈味中,混杂着不知凝结了多少人的鲜血才积攒起的血腥味,能感受到刀锋割破皮肤时的刺痛触感。

    大帐的帘子被匆忙地掀开了,一群背着大弓握着长刀的蛮族武士冲了进来,领头武士有着一双狼一样森然的鲜绿色眸子,面庞坚毅如铁,他举着刀镡是狼兽形的长刀,厉声吼道:“保护君王!”

    大风帐统领扎尔花??兀突骨愕然地看着已经被君王制住的暴徒,轻声道:“夜……夜星辰?”

    “扎尔花将军,这里没事,你带着武士护送大萨满先出去吧。”君王沉声说道。

    扎尔花深深地看了夜星辰一眼,没有追问,点头应允。

    大帐只剩下暴怒的君王与失神的夜星辰,苏日勒狠狠向后推了一把,松开了他的脖子,夜星辰跌跌撞撞向后退去,撞在了帐篷壁上,脖子上显出被狠掐后的潮红印记。

    “真想杀了你啊!”苏日勒和克狠狠地嘶声说道。他蹲下身,捡起被他失手捏碎的玉珏,冲到夜星辰身前,揪住头发扳过他的头,让那双失神的眼睛看着他掌心中的玉珏碎片,“看到了没?这枚玉珏,你把它丢了,对么?我花了好久才把它找了回来!这是雨萌送你的,对不对?对不对?”

    “是,是雨萌给我的!”

    “这是我送给雨萌的!”苏日勒和克冲着他耳朵狠狠咆哮,“我买了它送给雨萌,她把它送给了你,你又丢了它!”

    夜星辰的脑袋运转得如此艰难,像在泥塘里艰难地趟着,举步维艰。

    “我恨你,夜星辰,因为你,我失去了雨萌,当初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草原上?老贵木一家为什么要救你?就让你死在草原上好了,我和雨萌就不会认识你,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

    “说话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们南方人不是很能说道么?来让我听听你的理由,听听你为什么能杀了雨萌后,心安理得地离开草原,去南方做公子哥,当梵阳的将军,你心里就没有半分愧疚么?”

    苏日勒揪着他的头发,狠命晃动着,几乎要将他头皮撕下来,他的声音像夏天时的雷鸣,震得他嗡嗡作响,他像一个破败的大玩偶,跪坐在地上,在他手中晃动着,几欲变成碎片。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的痛楚?”夜星辰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苏日勒和克怒声道。

    夜星辰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热泪盈眶,“你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感受?”

    他猩红的眼睛里淌出来的仿佛不是泪,像熔融的岩浆,烧灼进苏日勒和克的心里。蛮族年轻的君王松开手,蹬蹬向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睛,他的愤怒暴虐恨意像被盛夏的太阳消融的冰雪,脸也不再扳得那么紧了,抿了抿嘴唇,走上前去,扶起了夜星辰。

    “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君王淡淡的说,弯腰捡起地上的尊神刀,为他还入鞘中。

    苏日勒和克带他沿着还日拉娜河溯流而上,冒着风雪来到一座经年不化的雪山上。他面色铁青,艰难攀爬,迎着呼啸的风声说道:“我们蛮族人死了,都是埋在地里烂掉,再长进来年的青草中,毕竟我们都是靠草原生存,死了也该把一切还给草原。我觉得,雨萌不该就那么埋在泥土中腐烂掉,她那么美,我不舍得也不忍心埋了她……所以,我把她葬在了这里,她会喜欢的!”

    他侧过身,为夜星辰让出路,伸手指着前方,“就在那里。”

    夜星辰的咒术属性就是冰雪系,这冰天雪地对他来说舒适宜人,可看到眼前的景象,仍觉得心里堵得慌,凌厉的风像锋利的刀子割在他脸上,像柔韧的柳条抽打在他身上,像无数箭矢将他贯穿。

    他看到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块,里面包裹着一个穿着雪白狐裘小袄,火红色马步裙的身影,他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看着那张生动的脸,伸手去触碰,以为还能抚到她的唇,指尖碰到的却是坚硬的冰。冰块周围簇拥着开得正盛的洁白雪莲花,这里是山的背风处,凌厉的风雪也变得柔和,纯白的雪花缓缓落下,落在夜星辰脸上融化成水,与热泪混在一起滚落下来。

    雨萌??额尔敦刻图,曾经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安静地长眠在极北经年不化的雪山上,白莲花簇拥在她周围,一尘不染。她的嘴唇依旧生动鲜活,睫毛弯弯翘起,眼睛仿佛随时都能睁开,冰雪凝结的不仅是她的身体,就连时间也凝固住了,她与两年前的样子一模一样,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像一摸俏皮的笑意,随时都会突然睁开眼做个鬼脸,把人吓一跳。

    “雨萌……”夜星辰跪在冰晶前,俯下身子,伸出双臂,要把整块冰晶都拥抱住,他苍白的脸贴在冰面上,贴近她的胸膛,无声哽咽,却不敢放生痛哭,生怕惊扰到她,生怕会错过她胸膛中绝不可能的一声心跳。

    “我让她面朝南方安眠着,南边的星空最璀璨,她喜欢看星星,认识你后就更喜欢了,像能看到你一样,你的名字,就是星辰。”苏日勒和克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能看出来,夜星辰的悲伤是真的,滚烫的泪水不会骗人,眼中的悲伤不会骗人,就算他真是在逢场作戏,若心中无悲伤,能做得这么像么?

    夜星辰觉得心里有无数话想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多想告诉雨萌他心里有多后悔,即使记忆被篡改,她浑身箭矢被钉死的惨景也会突如其来窜入他梦境中,她曾经说的温柔的话,曾经悦耳清脆的笑声,曾经欢快的裙裾摇曳逐风,曾经与他约定的一生之盟,总会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浮现在脑海中,像深深铭刻在心中。

    他如今已是执掌大权的将军,甚至能在一个庞大帝国中一言九鼎,他就快要成为皇帝了,可雨萌,你又在哪里?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身姿,感觉不到她的温存,他只能这么拥抱着冰块,想温暖她,尽管体温在被疯狂掠夺。

    柔软的雪花静静得落着,风声弱了些,夜星辰站起身,看着那张生动的面庞,轻声说道:“我有办法救活她……有办法,她会活过来!”

    “你说什么?”苏日勒和克失声道。

    “她的身体保存完好,就有复活的希望,相信我,苏日勒,我不会再骗你,我会尽力救活她!”夜星辰坚定地说道,字句铮铮,像极北雪山上经年不化的雪线。

    苏日勒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之后,缓缓点头,紧蹙在一起的眉头舒展了些。

    他大步走上前,举起粗壮的臂膀,紧紧拥抱住夜星辰,像阔别多年的兄弟。

    尽管他已是蛮族至高无上的君王,尽管他需要无限的威严来让他的牧民臣服,可他心底里还是那个放牧时宁愿多绕几里路,也要避开一片灿烂格桑花的蛮族少年。

    要他去恨一个人,太难了。

    “还记得我们的一生之盟么?”苏日勒和克大声说道,“我是蛮族的君王,你是南方的皇帝,我们并肩站在一起,我们能征服整个天下……”

    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看这个落寞地人间!

    他们三个仿佛又回到了刚见面那天,相互击掌为盟,他们放声欢笑,他们骑着马逐风而奔,沿着波光粼粼的还日拉娜河溯流而上,他们挽着手并肩站在一起,仰望整个星空银河。

    当年的孩子们在世界的角落里生根发芽,现在都变成了头顶一方天地的帝王。

    一生之盟永不灭。

    历史。

    林夕七年一月初,时隔七年,极北蛮族的铁骑再一次冲过了荒和山脉,踏上了梦阳刚迎来春意的土地。

    这一次蛮族入侵远比七年前声势浩大,不再是赤那思部孤军奋战,梦阳要面对的不只是当年给他们带来无尽梦靥的轰烈铁骑和隼骑,更有骑在巨大战牛上挥舞着青铜斧钺的风魔骑,马上控弦第一的狮牙骑射,如一柄快刀直插心脏的大风帐。

    被新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统一的蛮族战力尽数全出,这场战争来得突如其来,史学家们也很费解为何蛮族经历了统一战争的惨痛损失后,时隔两年,就冒着极北的寒冷冰雪,翻过荒和山脉,浩浩荡荡地杀入梦阳的国土中。

    极北蛮族的异军突起,令梦阳手脚大乱,当时梦阳与梵阳正处于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这两个势均力敌的帝国皆不敢小觑强悍的蛮族铁骑,因此不惜花五年时间耗费重金去挑起蛮族内部战争,以消耗蛮族的力量,就是为防止蛮族从两国战争中渔利。

    南方人终究还是小觑了老弱妇孺皆可上马的蛮族人骨子里的血性。

    一月十日,梦阳布与龙槐关的五万风雷铁骑紧急北上,迎战浩浩荡荡的蛮族铁骑,号称天下第一重骑兵的轰烈骑与后起之秀风雷骑激烈交战于漠北沧州,威严的钢铁皇帝们用蛮族人骨子里蕴藏上千年的铁与血,将用高额黄金打造的风雷骑狠狠碾碎,捍卫了重骑兵皇帝的尊严。

    因为蛮族骑兵的突然侵入,斩首梵阳宁正公主的计划被一再推迟,梦阳不愿太早激怒梵阳,即便是林夕皇帝的雄才大略,也没有把握敢与梵阳和极北蛮族同时交战。

    蛮族骑兵一路南下,直朝梦阳帝都缥缈城杀去,列兵于龙槐关的武士不断被抽调迎敌,失去了风雷骑的梦阳步卒惊恐地发现,七年前一路杀到帝都脚下的蛮族铁骑仍然是战场上的可怕噩梦,而能运用步卒阵法与蛮族铁骑抗衡的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已经不在。

    林夕七年一月十五日,梵阳大军强攻龙槐关,血战一天一夜,破关而入。蛮族铁骑与梵阳步卒一北一南,夹击梦阳帝都缥缈城。梵阳宁正公主被带回梦阳帝都,作为最后谈判的筹码。

    一月二十六日,在极北蛮族铁骑围困缥缈城数日之后,梵阳大军也一路杀至梦阳帝都城下。

    蛮族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与梵阳武都指挥使,北辰将军夜星辰并肩站在一起,遥望缥缈城上飘扬着的万俟大旗,遥望着高耸入云的摘星大殿。

    时隔七年,梦阳林夕皇帝如他当年刚刚篡位成为皇帝时那般,披上了神罗皇帝留下的黄金战铠,握着宵练剑,御驾亲征,带着几万武士出城迎战。

    与七年前的惨烈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次,林夕皇帝大败,身受重伤,被护卫护士拼死救回城中,缥缈城城门紧闭死守,垂死挣扎。

    蛮族与梵阳的军队也不强攻缥缈城,他们只是仰望着这座繁华的城池,静静等候,等那个叫万俟君的男人,那膝下无子的梦阳皇帝死去。

    林夕七年一月二十七日,缥缈城大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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