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凭小椿菊一个姑娘的力量,远远不足以阻止这帮村民。

    她起初还不明白他们抓元秋是要干什么,可等到村长出现,心知肚明一般的态度说:“绑了架上去。”

    她这才发现,村落中央,竖着一根二人抱的粗木,底下堆满了柴捆。

    元秋被人摁在上面,双手反剪,抱住粗木,手腕从后被绑住,整个人都被固定在了那根粗木上。

    小椿菊后背几乎是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等等……你们想干什么?”

    没人理她。

    她冲过去拽住村长:“爷爷,是你的主意?你让他们这么干的?你想干什么?”

    村长道:“好孩子,听爷爷的,不要掺和这事。”

    “你们绑了元秋,我怎么可能不掺和!”她激动极了,以为凭自己的力量可以说服他:“爷爷,求你,放过元秋吧,他什么都没……”

    “你要说他什么都没做错?”村长突然抬高声音:“他可是杀了你爹!是他杀的!”

    和蔼的爷爷何时有过如此可怖的一面,小椿菊吓坏了,一张小脸都煞白煞白的。

    她并不喜欢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对她不好,对娘亲更不好,整日只会喝酒玩乐的父亲。

    就算是元秋杀了他,她内心也并不如何愤怒。

    是她爹活该。

    可她又不敢放开抓住村长的手,如果连自己都放弃,还有谁能救元秋?

    村人已经摆放好柴火,在元秋脚下围了一圈,火把被点燃,焦味几乎瞬间充斥她的鼻腔,她不管不顾冲过去拦住那个村人:“不要,你们想干什么,不要!”

    着急的村人将她搡倒在地,破口大骂:“你到了如今居然还在维护这个妖魔,也不想想他害死了多少人!”

    “他娘的,前几年村里那么多人都被妖兽袭击,我就说奇怪,原来是他在作孽。”

    “别捣乱,我们还没打算连你也一起绑,可你要是执迷不悟,那就说不准了。”

    小椿菊双拳难敌四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到元秋身旁。

    他手脚和身体都被牢牢固定在上面,无力垂着头一动不能动,像是火架上静静等死的羊羔。

    “元秋,元秋。”她焦急地唤他:“你等我,我一定把你救出来,我、我去求求爷爷。”

    “没用的。”他微微抬了抬眼,面无表情地落下一滴泪:“谁也救不了我。”

    “元秋……”

    为什么,他分明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

    为什么啊……

    小椿菊的视野渐渐起雾,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爹还没死的时候,在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偶然发现爷爷屋里有一道暗门。

    凭着一颗无畏的好奇心,她爬下去,穿过又黑又长的地道,本以为会在里边发现什么可怖的怪物。

    可那不是怪物,是一个如名贵瓷器般漂亮的少年。

    即使在昏暗的火光中,他的皮肤也白得几近透明,身形削痩而单薄,看她时的瞳孔很像宝石,闪闪发亮。

    这么美的人,却没有穿鞋袜,只虚虚披了一件外袍。

    他没有衣服可以穿吗?

    她又低头,看见他脚踝上的铁拷,已经生锈,所以一走动就会在地上拖曳出刺耳的摩擦声。再一抬头,两只手的手腕上也有被铐过的红痕。

    身下那张破烂的床榻与他十分不称。他明明适合睡在奢侈昂贵的大床上。

    隔着一道牢门,小椿菊小心翼翼地说自己迷了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少年起初没什么表情,像是只毫无生机的瓷娃娃,等到她说完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时,神色才有了些微的变化。

    “你说……你姓王?”

    她点头:“不过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小椿菊。那个……你知道怎么出去吗?再不回去,爷爷会骂我的。”

    少年点头,忽然弯起眉眼,柔柔地冲她展露微笑。

    “我可以带你出去,你能帮我把牢门打开吗?”

    她最终按照少年的指示拿走了隔壁房间里挂着的钥匙。

    不仅将他放了出来,还把脚铐也一起解开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但自己似乎是做了件好事。

    少年果然如约将她带出了暗道,他的体温好冷,明明看上去削痩,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格外有力。

    在她爬上去,回头望着下面的他问:“你不出来吗”时,他又笑了。

    这次,他说:“这次就不了,因为我一会儿有必须要做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在这里见过我,好吗?”

    她点了头,将屋内一切还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连爷爷回来时也没发现异样。

    直到第二日,发现她爹一夜未归的爷爷打开暗门,在里边找到了早已成为一具尸体的她爹。

    以及,那个美丽的少年。

    她高兴极了,扑过来叫他哥哥,问他要做的事做完了没有,少年却面无表情抽回手,冷冷吐出三个字:“别碰我。”

    然后他转身,跟着爷爷进了屋。

    那不是做成事后的喜悦神情,是重见希望后再度坠入深渊。

    你以为的牢笼外,不过是更大的牢笼。

    幼时的小椿菊并不明白,但长大后的她已经理解一切。

    元秋那时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她把他放了出来,他如今的惨境,有一部分是她的责任。

    所以,能救元秋的只有自己。这是其他任何人做不到。

    小椿菊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这么无力?

    就像很久以前元秋冷冷抽回去的那只手,她想要去抓,却根本抓不到。

    他明明就在那里,却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只凭自己的话……救不了他吗?

    她一直以来的想法,都只是自以为是?

    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攥紧,小椿菊突然扭头,狂奔出去。

    村民没有拦她,没有人觉得她做得了什么。

    她不能,只凭她,的确不能。

    村外山林有凶猛的妖兽,是小椿菊曾经最害怕的地方,可她此刻毫不犹豫,步伐越来越快。

    直到,她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笔直的,从来都那么坚韧冷静的……

    “长藤!”

    她气喘吁吁地喊出来。

    喊完才发现,朝长陵面前竟然伫立着一只巨大的犬妖,普通妖兽根本无法与之相比,那简直……就像是一座山。

    在她哑口无言的时候,朝长陵看向她:“你怎么来了?”

    对、对了,她是有事要说的。

    那只巨大的妖兽没有袭过来的迹象,小椿菊咽了口唾沫道:“我想求你。”

    “?”

    她膝盖一弯,跪倒在地:“长藤,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求你,救救元秋吧。”

    自己是不行的。分明知道爷爷对元秋做的一切,可她还是选择了忽视。她没法对至亲下手,甚至,连和爷爷摊牌的勇气都没有。

    她害怕爷爷一旦知道自己的想法,就会变得不再是爷爷,就会对自己失望。

    元秋早就看透她心中软弱,所以从来都对她那些口号报以讥讽的态度。

    “你要我救他?”朝长陵倒有些意外:“我若救了他,你可就没法和他在一起了。他不是你的家人吗?

    “我当然想和元秋在一起,可是……”小椿菊咬唇低下头:“可是我更想让他活下去。”

    分开还可以再见,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长藤,求你,求求你了。”

    她不明白那只大妖安静伫立在长藤身边意味着什么,甚至有点不敢去想。

    但长藤是唯一一个能让元秋为她露出那种表情的人。元秋从来不曾讨好过别人,除了她。

    这难道还不够说明事实吗?

    能救元秋的,原来根本就不是自己……是她。

    只有她。

    小椿菊俯下身,哽咽着,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一个头。

    “求你。”

    “……”

    朝长陵没有说话,朝这边走来,本以为她会停下,可脚步声却径自越过自己。

    那是通往村子的方向。

    “你,你答应了?”她急忙问道。

    朝长陵停下脚步:“师尊说,插手红尘,就是改变了凡人的因果命数。到了那时,我将无法再坚持本心。”

    “可他的命数早已被别人更改,我所做的,只能算掰正。更何况,”她回头看她一眼,“他本来也不是凡人。”

    小椿菊听得呆愣,朝长陵的背影已经远去,连那只庞大的妖兽也不见踪影。

    如果不是额头隐隐作痛,真的好像做了一场梦。

    全村人都来了。

    来看这个给村子带来灾祸的妖魔最后的末路。

    分明是冬日,头顶的艳阳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大,简直像在为接下来的这场火刑添砖加瓦。

    老天有天啊。

    元秋动了动纤长的睫毛,用余光看见许多人围在他,或震惊、或审视、或厌恶,反正其中并无同情。

    有人说“果然如此”,有人笑“该更狠些,千刀万剐”,有人惊“别看他”然后捂住孩童的眼睛。

    不远处的村长吩咐:“点火。”

    瞬间,柴堆连着柴堆,陡然升起一片大火。

    可怖的火蛇狂叫着,被风一吹,朝他脚下蔓延,他的一片衣角唰地被点燃,迅速顺着衣服攀了上来。

    元秋的眉梢不受控制地颦了颦,村长看在眼里只想发笑,就算是妖魔,果然也还是会痛!

    痛就好,他就是要让他痛。

    火势很快,攀上衣袍下摆,如同一把锋利的钝刀滚在皮肉上。一片一片的削,钻心的痛。

    元秋薄薄的下唇被他咬破,血一滴一滴,落在火里,转瞬消失不见。

    当火芯彻底浸透衣袍时,他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不是以往那种克制隐忍的喘息,是尖叫,是痛嚎,无法抑制的剧痛压迫了所有神经。

    村长问他:“你杀我儿的时候,可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元秋的脸上除了痛苦,还带满泪水,火焰掠过小腿,烧上腰腹,似要将他整个人开肠破肚,连内脏都燃尽。

    他的哭嚎突然转为笑声,可惜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可他就是要笑,到死都要用讥讽的笑声嘲弄他人:“那又怎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会让他死得比现在更痛苦!”

    村长的额角青筋暴起,狂叫道:“加柴,给我加柴,烧死他!”

    元秋哈哈大笑,泪水如柱,身上的火焰愈来愈烈,似要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视野漆黑,已经被黑烟熏得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剩下钉入骨髓的痛。

    等到这痛也消失不见的时候,他就真的该死了吧?

    他好累,好累啊……

    “——”

    紧闭的村门忽然被一道极强的力量从外破开,实木尽数化作了粉末,这场甚至能称之为虐杀的除魔仪式戛然而止。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静止,以极亮的艳阳光线为底色,有一人缓缓执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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