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凝说完,就听见王主任笑了起来。

    “哈哈!别急啊!本来,你倒是没希望的,哎呀,这个,全公社名额总共一个,那么多人争,我也挺为难,所以我总要查查被推荐人的背景什么的,我查了你了,你和文化局丁局长,根本就不是什么亲戚,你家还是地主成分呢!你们倒是有个当高级工程师的亲戚,不过离得远了啊!”

    王主任手里夹着烟,笑着,向秦凝走来,烟雾的味道更加浓烈。

    他的话也云罩雾绕起来:“但是呢,很多事都是可以开先例的嘛,要是别人这样的背景,那肯定不行,但是,你嘛,咱们也算老相识了呢……”

    王主任在秦凝背后站住,话头也顿住。

    秦凝的意识里便能感觉,一只手,向她肩膀处伸过来。

    秦凝“忽”的身子一侧。

    王主任手搭了个空,身子往前一冲,撞在了两张办公桌拼就的会议桌上。

    他大力的“嘶”了一声,捧住下腹部,从办公桌上抬头,脸色已是无比恼怒:“秦凝,你,你最好留下来!别搞得大家难看!你小心你文化站也呆不了啊!”

    秦凝一侧嘴角勾了勾,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扭开门锁就走了。

    她把王主任的办公室门重重的关上,看着两三步外的阳光,只觉得心里无比的郁闷。

    “唉!”

    她叹一声,刚转头要走,便看见长走廊的最底端,站着那个戴眼镜的贾秘书,正扶住走廊的柱子抽烟。

    当他的眼神和秦凝的对上,他惊讶的张大了嘴。

    秦凝冷冷的看了看他,大步走了。

    心情太差了,秦凝一时不想回去文化站,她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平心静气的面对陶丽芬。

    人生,真是一场又一场的修炼啊!

    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能对有敌意的人“刚”就行了,现在才知道,对没有经过她同意的善意,也必须“刚”才行。

    这次的事,就当又是一次经验教训吧!

    秦凝这么安慰自己,心里明白,要是这事只涉及自己,那今天肯定不能让王主任直着身子出门,但现在事情里还牵涉了陶校长、张站长这些人,秦凝也不能贸然的只为出口气啊。

    毕竟打人也要理由,她的理由是什么?

    今天这种事,只能算是心照不宣的疑似职场骚扰,既没有证人,也没有证物,就算在法律相对健全的后世,这种事一旦去揭露,女方也总是吃亏些,何况这保守落后的七十年代。

    秦凝闷闷的走在街上,这么个芥菜籽大的小镇,剔除了文化站,实在是无处可去,最终她走到了蒋丹家。

    “蒋丹?在家吗?”

    秦凝在门口喊了声,蒋丹的脚步声就很大的从屋子里出来了:“凝凝,凝凝,你怎么来啦?我都好多天没看见你了,快进来呀!”

    蒋丹妈妈也出来了,脸上笑容欣喜又亲切:“真是秦凝来了,好多天没见你了。”

    一番寒暄,蒋丹拉着秦凝进了自己的房间,在床沿上坐下:

    “我有好多话跟你说呢,之前去文化站找了你几回,陶姐说你请假了,我还担心你家里有什么事呢,后来我街上遇见你和你那个情哥哥,我就放心了。怎么,你哪位回去了?”

    “嗯,回去了。”

    两人说着话,但秦凝笑容浅淡,蒋丹还以为是她依然伤离别,便笑着说:“啧啧啧,看你这有气无力的样子,这么舍不得啊,快结婚呗!”

    “会的,等他那边申请,他们工作特殊,要申请。”

    “哦,这样啊,不过,你肯结婚,就是好事,恭喜你呀!”

    蒋丹眼里是真心实意的高兴,秦凝打起精神来,说:

    “什么恭喜我,我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呢,倒是你,五月一号是吧,实在是在眼前了,哎,咱们也不玩虚头八脑的了,我直接来问你一声,结婚礼物,你想要什么?我这再不赶紧送,我都过意不去了!”

    谁知蒋丹的笑脸立刻垮了,默了片刻,叹气:“唉,日子……改了,暂时还没定。”

    “出什么事了?还要改日子?”

    秦凝没掩盖惊讶。一般来说,农村订下了结婚日子,极少有改的,除非是家里老人身体不好或者是出了别的大事。

    蒋丹垂下眼,半天没出声,不断的搅着手,没有了刚才的开心样子。

    最后,她吸了吸鼻子,撸了下脸,说:

    “这个事,几个原因。你上次不是在街上看见我拎着菜吗?我被我外公那边叫去训话了。他们啊,一听说我攀亲了、人家还不错以后,就开始假装关心我妈和我们了。

    那毕竟结婚是大事,周健家送日子什么的,该请我舅舅的,必须请啊,要不然,女方连舅舅家都没有,也实在说不过去。

    可你也知道的,我外公和舅舅他们,一有机会就想拿捏我们,现在我要结婚了,他们还不是赶紧的想要得些好处嘛,我舅舅从我定亲以后,跟周健家认识了,就总跟周健家提,一会要这个礼,一会要那个礼。

    刚开始,周健家还能忍。可没几天,周健在被单厂转正了,当供销员了,他们家态度就变了,对我不冷不热的,虽然大家面子上没说,但我能感觉出来。

    那等周健家送了结婚日子以后,我妈就跟我说,既然结婚,还是领个结婚证比较好,我就和周健说了。

    周健觉得挺好,但是他爹娘不高兴了,说我们家总是爱搞麻烦事,乡下结婚,哪里有领结婚证的?领结婚证还要跑到城里被单厂那边去打申请什么的,来来回回不都是钱?那东西有什么用?就我们家事多!

    我跟我妈说,要不,算了,别领了,反正乡下都这样。可我妈坚持,说结婚是大事,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当然,周健对我还是不错的,同意了,说怎么的,他也劝服他爹娘,跟我去领。

    可是就前几天,不知道他们家怎么弄的,说是周健姑父——徐震清,就租我们房子这家,不是在公社革委会当副主任嘛,可骄傲了,说是给周健推荐了这一届的工农兵大学生选拔,要是周健能选拔上,那以后就是干部了。

    结婚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尤其是领结婚证这回事,绝不能办,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说我爸妈是离婚的,我爸是下放的、劳改分子、四类分子,要是我和周健结婚了,推荐材料上还要填我的家庭状况,会影响周健。我……”

    蒋丹停下来,用一种委屈但又不敢委屈的眼神看秦凝,嘴角扯了扯,苦笑:“我,能怎么办呢?”

    秦凝问:“周健想去当这个工农兵大学生?”

    “谁不想啊!选拔上以后,以后毕业出来就是干部啊!”蒋丹闷闷的说。

    秦凝心里大叫:我不想我不想啊!

    但开口的话是:“所以,是周健说要推迟结婚日子的?”

    蒋丹摇头:“是我,我和我妈决定的。我妈说,这种时候,要是我非要和周健结婚,要是真的影响了周健,以后周健会怪我的,还不如大方点,干脆再看看情况。”

    “周健没反对?”

    “这个……是我们自己提的,不能怪周健。”蒋丹小小声的说话,嘴角挤出一抹笑。

    “那,周健他,能选拔上?”

    “应该能吧,他姑父徐震清帮他打点呢,说是给革委会好些人都送礼了。最主要是公社革委会王主任那边决定,我听周健说,所有亲戚都在出力,他姨父还从城里买东西回来,让周健家送去呢!现在就是还有一个副主任的侄子背景比较硬一些,但那个侄子文化还要低些,估计还是周健有希望。”

    秦凝没再出声,心里真是抹了一把汗,怪不得公社王主任敢那么肆无忌惮的,在办公室就流露出猥琐样子,原来竞争还真挺激烈的,陶丽芬啊陶丽芬,啥都不知道,就把她按在了浑水里,这种事,叫她说啥好,唉!

    两人又絮絮的说了好些话,秦凝眼看着过了下班时间了,才和蒋丹告别,往文化站拿了自行车回家。

    东北地质大院的某个家属院里。

    成屹峰刚踏进家门,任阿山就扑了过来:

    “屹峰,让我看,伤成什么样儿了?啊?……嗳,挺好啊,没什么啊,哪儿伤着了?衣服脱下来我看!”

    成屹峰笑着,把手里的一个大旅行包放下,扶着母亲的肩膀说:

    “妈,我没事,我脸都没事,我身上怎么会伤着嘛,就是头发烧掉了一点,哦,手上有点,放心放心啊,怎么,爸他还是忍不住跟你说啦?哎呀真是的,都跟他说了我没事!”

    任阿山没放手:“手给我看,哎哟……还行,头发……剪这么短……倒也还好。哎哟这个陆水芬真不是东西啊,就知道她不是东西,跟我说你皮焦肉烂,我看她才皮焦肉烂,她全家皮焦肉烂!”

    成屹峰解着身上包袱的手顿住:“陆水芬?大伯娘?她……说我什么了?她怎么跟你说的?”

    任阿山气呼呼的,但手还是拽住儿子:

    “能怎么说,打电话啊!一颗米都不舍得送我的人,竟然打长途电话来说心疼你烧伤了,我信她个鬼!

    还说秦凝是跟人家抢了对象,人家才要烧死她。成屹峰我问你,有没有这回事?秦凝要真是这样的,你还跟她掺和,我都看不起你!所以我想不是这样的,是不是?”

    成屹峰看着母亲那憔悴又担忧的脸色,心头的火窜得“忽忽忽”的,包袱还在身上呢,愤恨地说道:

    “这话是陆水芬说的?简直是放屁!你看我的脸就是个例子,你看,我这一点事都没有,她加油添醋的也太离谱了!她说我的伤就罢了,还败坏我对象名声,这我不能忍!妈,你们不跟她断绝来往,我跟她断绝来往!”

    成屹峰本来还想跟母亲细细讲一下,这段时间在老家发生的事,包括秦凝找到的一个老中医,老中医治好他烧伤的神效等等,都要和母亲说一说。

    秦凝给他搽了那药,他也是到了火车上才发现,自己脸上的伤痕几乎没有了,原先他还奇怪呢,怎么和林伯义他们吃饭,林伯义他们也没有问他怎么伤着的呢?原来自己脸上完全好了,根本看不出来了啊!

    高手在民间,这老中医真是太厉害了!真是值得讲一讲的事。

    可是,现在他人才踏进家门,母亲就和他说了陆水芬造秦凝谣的事,成屹峰决定,老中医的事他不讲了,直接就是说他没怎么伤着,根本没有弄到伤痕累累,陆水芬说的全部是谎言。

    不是爱造谣吗?不是爱在背后搅合别人的事吗?让你搅合个够。

    成屹峰干脆东西也不收拾了,把这些日子陆水芬的所作所为跟母亲讲了一遍,把任阿山气得咬牙切齿,大骂陆水芬:

    “我就知道,秦凝不是那样的人,好好的受那么大惊吓,她还在背后给我搅事!她有什么资格跑去人家村里打听?我这个当妈的还没出面了,她算个啥?

    还介绍她侄女给你,侄女像了她就不会好!还她侄女,真是太不要脸了,不行,我要跟他们一刀两断……”

    任阿山骂得很长气,最后还是气不过,把儿子拉到瘫在床上的婆婆身边,和儿子说:

    “屹峰,你也跟你奶奶说说,把在老家看见的听见的都说说,你大伯大伯娘都做了些什么!以后我是不想理他们,不要觉得是我们绝情,谁受得了这种一边拿着我吃着我,背后搅合我儿子婚事的鬼!”

    老太太近八十岁了,往日的岁月再是嚣张,瘫倒床上十多年,也早品出谁对谁错了,此时见任阿山气得脸都涨了,只会不断的摇着手说:

    “阿山,不要气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不理就不理罢,不要气了,都是我们家亏待你,都是我们家亏待你……”

    这一场气生的实在不小,直等家里吃过了晚饭,成屹峰把所有东西收拾好了,把秦凝交代的给每个人的礼物拿出来,任阿山的脸上才看见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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