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团的灰心,气氛沉闷的不像话。

    还好病房里有老郑帮忙着,老郑是个憨厚人,眼看着任阿山顾着儿子,已经心神不宁了,老郑就尽心尽力的、一步不离的照顾任贵均。

    到这日早上,老郑都忙得没时间去水槽边洗漱,因为老人不小心弄湿身上了,他忙着给老人换衣服、擦身、清理床铺,丢垃圾,各种杂事。

    秦凝拎着饭,在外头左等右等不见老郑出来,只好进了病区。

    她在病房外头,隔着玻璃口往里望,想看见老郑叫他出来一下的,却看见,这个时间了,成屹峰竟然也躺着,床前挂一个输液瓶,连接到手上,任阿山坐在一旁流眼泪。

    咦?

    这……是病了?

    成屹峰病了?

    秦凝站在外头,一时不知道该进去好,还是把东西就放在门口走掉好。

    而病房里,之前任贵均就一直在数落任阿山:

    “你哭!你就会哭!一点眼色都没有!你没见屹峰喜欢小凝喜欢到骨子里了吗?你还只管想着你是团长夫人,人家都要巴结你呢!

    不是我说,像小凝这样的姑娘,你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一天天的以为,人家姑娘在迷惑你儿子呢!屹峰这是心病!你个猪头三!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我要是你,就帮着儿子去求人家姑娘了,可你,还嫌人家,什么要不要回秦达家,你当人家是傻的啊,听不出你的嫌弃啊!人家姑娘是吃过苦的人,心里比谁都透亮!

    她现在在文化站工作呢,不知道多少人家想要求娶呢,你还搭架子!你看好了啊,以屹峰的脾气,要是小凝真的一点希望也不给他,他肯定得伤心好些年,你就等着他打光棍吧!”

    任阿山对父亲的数落,其实是没怎么听进去的,但是儿子高烧后的胡话,她是听进心里了,且震撼到了,看看,烧得人事不知了,还一个劲儿的“小凝小凝”的喊,她,服气了。

    她擦着眼泪说:“爹,那我帮屹峰去开口,我去求。”

    任贵均一个白眼递过去:

    “你去求,人家都不一定会答应呢!你以为你求了,人家就非得同意啊?人家又不欠你的!我昨天已经跟你说过东升家的事了,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你这个当女儿的,有小凝做的那么好吗?连今后回去休养的人都选好了,啊?

    还总是觉得人家这不好那不好,还总想着人家是为了阿南的家产,你也不想想,要是小凝要阿南的家产,会帮她招许良保当上门女婿吗?

    你个猪头三!你早干嘛去了,现在小峰这个样子,肯定是小凝回绝得他狠了,他伤心啊!现在就算你去求,我估计也晚了的!”

    任阿山彻底没了脾气,在病床前一筹莫展。

    任阿山,嘴巴强硬,喜欢挑剔别人,但她从来都不是个心理强大的女人,不过是因为她的生活际遇,比纯粹农村的人稍好了一点以后,滋养了她的骄傲罢了。

    这种骄傲,会使她看不起一般的乡下人,会使她总觉得别人觊觎她儿子,但并不会使他跳出一个母亲、凡事以儿子为重的真理。

    尤其这会儿,儿子一生病,简直就是挖她的肉啊,她自己的喜好和原则就统统放下了。

    只要儿子能好起来,她还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什么都顺着儿子啊!

    她立刻和父亲说:

    “好了,我知道了,要是小凝来,我就和她说,要是她不同意,我和阿南说,细娘总是听娘的,她既然对娘好,难道娘的话,她不听?”

    任贵均摇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说:

    “你又错了啊,小凝又不是没主意的孩子,需要听爷娘的。小凝在家里支撑门庭,帮娘做媒呢,她有自己的主张的,你可别想那些了!”

    任阿山真是又气又急又堵心:“爹啊!那你叫我到底怎么办?”

    任贵均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一下子苍老了的脸,心里也很难过:

    “唉,山啊!你性子不要急,不要事事处处只先想自己,你帮小凝想一想,要是你是她,本来就回绝了屹峰了,那难道你这个娘去说了,她就愿意了?

    你好好的和小凝说,让她来看看屹峰,小凝心肠好,要是她肯来看看屹峰,那屹峰总是看见希望,那今后的事情再一点点来,这种事情急不得的啊!你怎么只长年纪,不长心眼啊!”

    就这么说着呢,秦凝在外头敲了敲门。

    终究,她看见成屹峰这么躺着,她是觉得,要是成屹峰真的病了,作为亲戚什么的,把饭篮子丢下就跑,有点奇怪了吧,怎么也该问候一声吧?

    要是他们确实有什么事,有什么需要,成屹峰和阿姨毕竟都是外地的,她帮一下忙,那还是应该的。

    而此时,任阿山看见她在玻璃上映着的清丽小脸,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但,什么都比不上儿子,儿子是天!

    任阿山吸了口气,走了过去开门,红肿着眼睛,却热情万分:

    “小凝,你可来了,这几日怎么不来啊?快进来快进来!”

    秦凝身子没动,先把东西递过去,浅笑:

    “那个,阿姨,我还有点事,这个饭菜,都是热的,您先拿好。舅公还好吧?”

    任阿山只能顺手接了,说:“哎,太谢谢你了,什么事情就那么急着走,进来说话啊!”

    秦凝脚依然没动,说:“阿姨,不了,我真有事。这几天,都还好吧,你们有什么需要的吗?”

    任阿山感觉着秦凝的坚持,却也感觉到了秦凝的善意,她的骄傲,就再也撑不住了。

    任阿山一把拉住秦凝:“哎!小凝!你别走呀,你知不知道,你屹峰哥哥生病了啊,昨天四十度呢!”

    秦凝倒是惊讶了一下:“呃……这样啊!那,现在呢?找医生看过了?”

    任阿山拉住她不放:“看过了,烧是退了些,但是他还没醒呢,你进来吧,进来说话吧,我这真是急坏了!”

    任阿山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把秦凝给拖了进来。

    秦凝看看她红肿的眼泡,乌青的下眼圈,一时倒也不忍心甩脱她,只好勉强进来了。

    任贵均多么高兴啊,努力的从床上抬起头,一个劲的喊秦凝:

    “小凝,你来了,我两天没看见你了,你总算来了。”

    看见老人眼里那么热切,秦凝被拖进来以后,倒也不好马上走,就走过去问候了几声。

    成屹峰,心有所向,意识里听着秦凝声音,就微微张开了眼睛,看向秦凝。

    但,随即,他默默的闭上眼睛,嘴轻轻的抿了抿。

    身体累,心也累,他那曾经的心花开处,一片苍凉,只余最后的几许苍翠,用来维持着他的尊严。

    小凝,要是真的已经有喜欢的人,如今再见,他都不敢看她。

    看她,就是看见自己的一切希望,一点一点的破灭,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如果不看,或许,还能给自己留一点希望,就当前几天,他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而任阿山,看到的,只是儿子那默默一瞥之后,释放出的、难言的悲怆,再结合父亲的话,她真的以为,儿子这么悲伤,一定是秦凝彻底的拒绝过儿子了。

    任阿山是个以儿子为重的传统女人,看着儿子这样,她的心,也痛的如被刀割。

    默默长叹一声,任阿山收起自己所有的骄傲,走过去父亲床边,拉住秦凝的手,几乎是没有任何尊严的,求着,把秦凝拖到成屹峰床前:

    “小凝啊,你来一下呀,你来看看你屹峰哥哥吧,他身体一向很好的呀,可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突然就生病了,可把我急坏了!

    他再有两天就要回去了,他这个样子,路上可怎么好呢?这不是要让我难受死吗?唉,你来一下,啊,你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一下也行,啊,正好我要给你舅公喂饭呢。”

    任阿山啥也顾不得了,把秦凝按在了两张床中间的凳子上,自己也坐了一张,背转着身,假装给父亲喂饭。

    老郑也识相的拿了饭走了出去。

    秦凝从进来以后,便瞥过几眼躺在床上的成屹峰。

    还别说,不管多壮多不讨喜的人,这会儿这么躺着了,总是让人没法去计较什么的。

    再加上这会儿,她被任阿山按在椅子上,离成屹峰这么近,见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唇干涸的样子,秦凝的心里,还真有点难受起来。

    好端端的,这家伙怎么病了呢?

    他不是一直神气活现的么?

    他不是一直自以为是的么?

    他不是最爱耍赖的么?

    怎么这会儿倒成了个病秧子了!

    哎呀,真是,她该说什么好呢?

    好吧,他这会儿病着,总不会问她屋子里凭空多出东西的事情吧?

    那,就只是礼貌的问候一下?

    秦凝眼睛看着病床上的人,脑子里转了一会儿,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极低的喊了一声:“哥?你还好吗?”

    她只道成屹峰还睡着呢,她礼貌的问候一声,人家没醒,她也好早点走人,要不然,阿姨说不定还误会什么呢!

    秦凝从任阿山来的第一天,就感觉到了任阿山对她的防备,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又没想和成屹峰有什么,任阿山的防备只会让她好笑。

    但这会儿任阿山把她按在凳子上了,释放出强烈的善意了,秦凝倒反而在意了,可别她这儿关心了一下成屹峰,阿姨还误会她对成屹峰有意思呢!

    可成屹峰醒着呢!

    从听见秦凝来,他瞥了她身影一眼,就双眼紧闭,不敢看她,可别的所有感官,却像是瞬间长出许多触角似的,一切都在注意着她。

    她,是他人生的希望啊!

    现在听见秦凝这么低低的一声,他依然不敢睁眼看她,就怕自己睁开眼,看见的,是秦凝对他毫无感觉的双眼。

    以往,秦凝的抗拒,在他心里,都是鼓励他继续努力的小乐趣;

    现在,秦凝不屑的一瞥,却足以熄灭他那零点一成的希望微光。

    可是,他又多么想看见她呀!

    多么想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丫头,甜甜的对他笑一下,那他的希望微光,就可以立刻燃烧成熊熊大火,照亮他的一生。

    但这样的可能,因为那个什么悟空的出现,他知道,是渺茫的。

    所以,心好累啊!

    是那种一个人跑,一个人一直跑,却看不见尽头的累。

    所以,心好疼啊!

    是那种碎了又自己粘起来,却依然处处是裂痕的疼。

    可这种累和疼,永远没有人会知道,也永远没有人会疼惜。

    因为,小丫头,其实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他!

    现在,问什么好不好的,多半也不过是小丫头的礼貌罢了。

    这个以往一直存在的事实,在这一刻,被成屹峰疲惫不堪的身体、濒临绝望的意识不断放大,大到瞬间变成了巨大的悲伤,从成屹峰心底涌出来,无处宣泄,化作两颗巨大的泪滴,从成屹峰紧闭的眼角,顽强的、毫不顾及他尊严的渗出来。

    秦凝惊呆了。

    她还以为成屹峰睡着呢,但猛然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渗出两滴极大的泪来,她真是惊呆了!

    她说什么了吗?

    好像,她不过轻轻的问了他一声啊,他,这是干什么?

    现在,怎么办?

    秦凝从来没有这么无措过,她的眼睛盯着成屹峰眼角的泪,跟着它一起在他腮边滑落,无声的渗进枕头里,一时间竟然移不开眼睛。

    她定定的看他。

    她发现,其实成屹峰瘦了许多,眼睛都有些凹陷。

    此时,他紧闭着双眼,嘴唇也紧紧的抿着,连手都是紧紧的抓住被子,似乎在尽力克制着自己。

    但是,这样子,反而使他看起来,无比的悲伤,无比的颓然。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秦凝偷偷的转头看了看身后,任阿山正低低的和父亲说话:“……爹,张嘴……还有一点……”

    秦凝又看回成屹峰。

    成屹峰的眼睛闭得更紧了,眼周围都起皱纹了,嘴紧紧的咬着,露出深深的齿痕,手也扣的床边更紧了,能感觉他在动用全身的力量,想要努力克制他的悲伤。

    可是,似乎并没有用,他眼角的泪,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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