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很小,布置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三张椅子,天花板上挂着两盏灯,此外没有别的东西。室内干净,整洁,空气有点凉,一点不像电影里看起来那么吓人。

    江素萍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并没戴手铐或脚镣一类的东西;也没像影视剧里的犯人一样,被固定在椅子或桌子上。

    她除了神情痿顿,行动是自由的。至少在这个屋子里是如此。

    汤山被何仁带进来,一看到江素萍,脑袋便“嗡”地一下陷入浆糊状态。没有笑,没有哭,更不知应该打个招呼。

    他转身看看自己周围,似乎还在确认到底身处何方。

    到底是做梦呢,还是在现实世界?汤山有点把握不住。

    何仁已经出去了。汤山感觉这家伙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来去无踪。

    门已经关了起来,门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更年轻的警察,懒懒散散,两手空空,根本不像全神戒备的样子。

    汤山走过去,坐在江素萍对面的椅子上,他伸出食指,慢慢探过桌子,似乎想感觉一下对面坐着的,究竟是真人还是幻影。

    江素萍朝他凄凉地笑了一下。

    汤山的手指便停在半空中。不用再伸过去试探了,他知道对面的是真人。那笑容他很熟悉,尽管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凄凉的样子。

    汤山想说点什么,在脑子里组织语言,组织了半天,却仍然没找到合适的言词。最后,他转头向门口的警察问道:

    “她是真凶?”

    警察一脸木然的答道:

    “她是真凶。”

    两人说出的话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是,前者末尾用的是升调,表示疑问;后者末尾用的是降调,表示陈述。

    汤山像是被敲了一闷棍,原本一团浆糊的脑袋,现在更糊了。回过头再看江素萍。

    江素萍又朝汤山凄凉地笑了一下。

    汤山忽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身子一转,冲到警察身边,抓住对方的两个肩膀猛烈摇晃,似乎要把对方从睡梦中摇醒,一边摇,一边嘴里语无伦次的喊:

    “她不可能是真凶。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警察一瞬间被他搞懵了,不知躲避,更不知反抗,只是一叠声地解释:

    “她自己,她自己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

    汤山毫没来由地愤怒无比,用手肘将警察顶在墙上,嘴里依旧语无伦次:

    “她连只蟑螂都踩不死,怎么可能杀人?”

    警察这回终于反应过来了,使出一招专业的擒拿动作,将汤山掀在一边,另一手握拳,照着汤山的胸前打过来。

    汤山的反应也不慢,出手一抓,闪电般叼住了警察的手腕。

    两年以来,汤山常常跟着朋友陈瑜生下乡杀猪,虽则没学到杀猪的技术,却因每次都紧抓猪腿,两手练得强壮无比。

    这一抓,堪比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龙爪手”。

    那警察挣扎了一下,手腕就像套在铁箍中,居然没动分毫,不禁大惊失色,说话便也有点语无伦次:

    “他妈的,你,你居然敢袭警?”

    汤山脑子里一塌糊涂,根本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手上加了把劲,又一次将警察顶在墙上,嘴里吼道:

    “你是怎么做警察的,抓错了人都不知道?”

    那警察震惊过后,又被弄懵了,哭笑不得地回答:

    “不是我抓的,是她投案自首的。”

    汤山喘着粗气还想说什么,门突然打开,何仁与另一位高个子警察冲进来,一左一右将汤山两手反扭到身后,并将他迎面顶在墙上。

    汤山虽则两手比较强壮,但在两个经过专业训练的警察面前,还是不堪一击,瞬间紧贴在墙上动弹不得。

    何仁在他膝弯里踢了一脚,骂道:

    “你胆子不小,居然在派出所袭警?”

    汤山原本没有与警察打架的勇气,只因失去理智,才稀里糊涂动手,此刻挨了一踢一骂,反倒忽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明白这回娄子捅得不小。

    汤山劲力一失,身子便像个被掏空了的麻袋,站立不稳,顺着墙面滑了下去。

    一开始何仁和高个子警察还一左一右提着他,见他瞬间瘫软如烂泥,只好将其转了个角度,让他顺势坐在墙角。

    江素萍这时离开座位,走到墙角,半蹲身子,从警察的腿缝里挤到汤山身边。然后抬头向三人哀求:

    “能不能让我跟他单独待一会?”

    三名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有点搞不清楚,到底谁是凶手,谁是探视者。

    最后何仁向另外两人使了他眼色,三人同时从门口退了出去。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之后世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良久,江素萍一手托在汤山腋下,两人同时站起身,走到桌边。江素萍坐回原来的位置,汤山不由自主坐在对面。

    汤山此时依旧全身无力,但脑子彻底清醒了,蓦然握住江素萍摊在桌面的手,摇了摇,问:

    “怎么会是你?”

    江素萍还是凄凉一笑,两眼盯着汤山的手,答非所问:

    “我们相识多年,没想到第一次牵手,却是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

    汤山低头一看,手指松了松,复又用力抓住江素萍,急切地说:

    “你赶紧跟他们说,杀人的不是你,咱们离开此地。”

    江素萍又笑了一下,汤山感觉到浓重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江素萍颤声道:

    “杀人的真是我。今生要在外面与你自由自在地牵手,恐怕是不可能了。”

    汤山内心瞬间被绝望填满,嘴上却仍是不服:

    “我不信,你连只鸡都杀不死,怎么能杀人?”

    江素萍长叹一声:

    “一言难尽。总而言之,此事是个意外。”

    汤山语气又有点急:

    “可是,你怎么……”

    江素萍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要求见你,可不是为了讨论这个的。”

    汤山松开江素萍的手,向后倒在椅靠背上,抬头闭眼,脑子里将那晚的场景像放电影一样,迅速地过了一遍,怎么都无法相信她是凶手。

    最后他睁开眼探过身子,重新抓住江素萍的手,缓缓地问:

    “你总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素萍凄然一笑:

    “出事那晚,我深更半夜去找你,就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没想到那位胖房东和她的漂亮女儿在场,我没机会说。后来快天亮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你电话,可你接听时心不在焉,想必是房东女儿还在你身边。所以我又没法说出口。”

    汤山心里喊道,你知不知道,接电话的时候,我身在凶杀现场。但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什么都没说。

    江素萍顿了顿,续道:

    “现在,此事所有的细节,我都已向警察和盘托出,就没必要再跟你说了。”

    汤山怔在当场。这才想起来,从那晚半夜开始,江素萍的言行从头至尾都透着古怪。他舔了舔嘴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江素萍幽幽地说:

    “我要求见你,是想亲口告诉你:如果没有这件凶杀案,我昨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跟你走的。”

    江素萍探过身子,朝汤山笑了一下:

    “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昨晚说的话,最让我感动。后来我一整夜没睡,天亮时去了你住处楼下,看着你一个人悄然出门。我跟了你一路。”

    汤山恍然大悟:

    “所以我刚被截住带回来,你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江素萍:

    “人是我杀的,当然不能让你受冤屈。”

    汤山默然。还是无法想通她是怎么将周伟良这个大男人给杀掉的。

    但他现在彻底清醒过来,知道事情可能有很多曲折,此处不好详问,特别是,里面可能还牵涉到陈瑜生的几十万块钱。他不知道江素萍究竟向警察交待了多少。

    江素萍深深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一切都太晚了。我可以向你提个要求吗?”

    汤山赶紧答道: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江素萍又探了探身子,低声说:

    “我浑身冷透了,抱抱我。”

    汤山没反应过来:

    “嗯?”

    江素萍泪流满面:

    “多年以来,我一直等着你给我一个拥抱。可你却一直在逃避。现在,我等不及了。”

    汤山还在发愣,鼻腔里却开始发酸。

    江素萍带着哭腔说:

    “我知道场合与时机都不对,但今天若错过,此生就没机会了。你不会让我带着人生最大的遗憾去坐牢吧?”

    两滴泪水,终于从汤山的眼角慢慢流出来。他站起身,踢开膝弯后的椅子,只用了三步,便绕过长桌,走到江素萍面前。

    江素萍起身面向他。两人就此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汤山的泪水流过下巴,滴落在江素萍的脖颈里;他替她擦去,感觉到她的皮肤很冰凉。

    五步之外的门突然打开,何仁站在门口,用警棍指着桌边拥抱的两个人,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警告:

    “注意一下行为,这是审讯室,可不是电影院。”

    两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何仁步伐暴躁地走过来,见两人还是紧抱在一起,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警棍,觉得动粗不合适,便将警棍插在屁股上,伸手去掰两人的肩膀。一边使劲一边说:

    “有话赶紧说,没话就散了吧。在这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汤山和江素萍很不情愿地分开。

    汤山心里除了伤感,还多了股打人的冲动。可惜身在派出所,对方又是警察,他只好任凭伤感和愤怒纠结成一股绳,将自己绞得透不过气来。

    江素萍头离开汤山的肩膀之前,嘴巴无限凑近他的耳内,快速地说了一句话:

    “我想说的,全在东里桥下面的桥洞里。”

    汤山又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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