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建康六年】

    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在两位年轻人的身上,这处神秘的宫室将世间的喧嚣隔开,静得让人耳朵发痛。沉默的时候,宫宇中浑厚的钟声再度回响。

    索尔哈罕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你也不饿么?”

    魏池动也不动:“早饿了……”

    索尔哈罕哭笑不得,踹了躺平的那位一脚:“那还不快起来!”

    “饿得动不了了……呀……”魏池拿手盖住肚子:“为了不破坏刚才那高格调的氛围……我忍太久了。”

    “哦……既然这样,我先走了,”索尔哈罕站起身,拍了拍衣角:“一会儿,就请魏大人独自去走黑楼梯吧……。”

    魏池一个‘黑驴打滚’扑住了索尔哈罕的腿:“我走,我走……”

    索尔哈罕抬手拍开了魏池:“魏大人,你该不会是真怕吧?”

    魏池撅着嘴:“为什不能是真怕?我又不是真男人,有一两样害怕的东西也不奇怪!”

    因为早有所备,所以一进门洞魏池就闭上了眼睛,闷头赖在索尔哈罕身上。索尔哈罕虽说个子也不矮,但还是略逊于魏池小半个头,魏池一穿上官靴两人就差得更远了。被这么个高个子搂着腰,感觉实在是奇怪,魏池又闭着眼睛,晃晃悠悠迈不出步子,为了别真的从楼梯上滚下去,索尔哈罕只好反手楼了魏池的肩:“你这人,烦不烦啊!”

    魏池感觉索尔哈罕反手扶了过来,哼哼两声,小人得势的模样,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索尔哈罕感到一丝别扭,其实更多时候,魏池是风度翩翩的。因为年纪不大,五官还真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和她共处期间,除了极个别的时候看她装装傻,平日依旧是个‘大人’做派。特别是她认真做事的模样,自己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个真女人,总觉得那样专注严肃的神态不该是一个女子应有的。

    幼年虽是长在深宫之中,但课业却是跟着两位王兄在一处。看了书堂的课授,再比比身边的女玩伴,女仆人,觉得女子就该如这样,男子就该如那样。自己心怀大志,霸气似乎有一些,但和魏池并无一丝相同。也许正是她谈吐间的那种男子特有的风格掩饰了面貌上的秀丽,让人觉的美则美矣,断乎不会不是个男人。

    “你从小就是做男孩养的么?不会一天都没当过女孩子吧?”索尔哈罕想到这里,脱口而出。

    “嗯,好像是……”魏池晃了晃脑袋:“太小的时候不记得了,不过自打五岁进了书院跟了我那老师,我似乎确实一直充作男孩在过日子。”

    “哦……”索尔哈罕应了一声,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魏池那细细的眉脚,想起她犯傻和自己胡闹的样子,也算有那么几分小女儿的姿态,本来觉得有点尴尬的手又自然了些,扶稳了那人的肩,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两人终于摇摇晃晃走到了铜门前。

    “到了。”

    “到了?”魏池立刻松了手,精神抖擞的站直了身子,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看那人一本正经的虚伪姿态,索尔哈罕忍不住想吓唬她,正在琢磨着,却听到“咕噜”一声长响在楼道里面。

    魏池看索尔哈罕笑到不行,顿感一丝无奈:“好了好了,走吧,你一个名门淑女笑成这样成何体统。”

    “少说我!你这个名门淑女的肚子又是何等的不成体统?”索尔哈罕好不容易直起了腰,一个劲的揉着。

    魏池隙了隙牙齿:“我哪里算什么名门?我就是个草堂淑女罢了……刚才草料不足,故而如此。”

    索尔哈罕忍不住去拧那人的嘴:“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你可别再逗我笑了!”

    等两人匆匆赶到膳堂,许多人已经就座领茶了。这里并不相同于北殿那边的膳堂,那边随意许多,可以随意入座。这边估计是正餐所用,大家需要集体诵经后方能一同开饭。索尔哈罕引着魏池进了一个厅。厅能坐三百人的样子,看那些人的模样神态都是有身份的,除了一两位和自己一般身着灰袍的‘众生’以外,其余的全是僧人打扮。索尔哈罕做了个眼色,魏池便向着那几位‘众生’身边的空位去了。才入座,一个小僧人举着铜铃走到大厅正中,摇了一下。魏池学着旁人的样子,将小几上的碗碟一并五个排开。从中门走入了几位抬桶的僧人,将膳食一一舀如个人的碗碟里面。魏池虚晃了一眼,多是些炖菜,和昨天晚上的吃食差异不大。

    虽然大厅有三百余个座儿,但不知为何,除了上首的位置坐满了以外,还有一半的位置空着。几个和尚很快分好了饭食,默默退了出去。那位为首的老僧人接过了小僧人手上的铜铃又摇了一下。四周的人纷纷用手蒙住双眼颂起经来。

    这个魏池明白,蒙住眼睛是要感恩圣灵的意思。魏池也赶紧学着那样子,可惜并不懂漠南经文,略一想,唧唧咕咕的把《三字经》背了一段,当是力不从而尽心了。

    吃饭期间,大厅里没人说话,魏池也不知道具体的规矩只好一边学着一边吃。后来为首的那些僧人离了场,旁的那位‘众生’偷偷靠了过来:“这位先生真有趣,背得却是《三字经》。”

    魏池一边喝着汤一边笑:“见笑了。”

    “想必,大人姓魏……是么?”

    “正是。”

    “大人若要续饭,可轻轻扣桌。”那位站起身离了席:“我是塭卜呐家的族长,幸会。”

    魏池略微一拱手:“幸会,他日相见详叙。”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魏池心想这个塭卜呐家不就是当年让礼部极头疼的那个漠南皮毛贩子么?中原哪需要那么多的羊皮?碍着两国合约的面子,礼部不得不四处通融,吃了不少夹缝气,打心眼里讨厌着这家漠南贵族,有事没事都要写些资料抨击这帮人。呵呵,该不会是想借着自己的面子去套近乎吧?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可怜白费心了……魏池轻轻摇了摇头,敲了敲桌沿儿。

    出了膳堂,早已不知索尔哈罕的去向,冒然问肯定是不行的。魏池便向着大殿外走,刚走到门口便与上那位给自己递‘灰袍’的僧人。那位僧人走上前,恭敬地帮魏池把灰袍解了,往身后的一间小房一让:“请大人在此稍后。”

    午时将近,魏池才看到索尔哈罕换了一身便装,从大殿内走了出来。魏池好奇的探了个脑袋,看那些信徒们纷纷跪在地上抚摸索尔哈罕走过的地板。

    “不可思议。”魏池忍不住偷偷说。

    索尔哈罕并不搭理她,只是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出了谙达黎訥宫往更南的地方去了。越往南,路越崎岖,走了一阵便见不着石阶了。索尔哈罕牵了魏池的手往那看似无路的草地上走去,走了越半个时辰有余,魏池惊讶的发现这些山坳里竟然布满了一个个的泉眼。出泉的地方被围出了一个个圆形的池塘,腾腾的冒着热气。

    “哟!哟!”魏池摸了摸那池边的石头:“还真挺烫的。”

    “别乱碰,有些可烫了呢!”索尔哈罕将手中的方盒塞到魏池手里:“闲得慌就拿着这个,我手都酸了。”

    索尔哈罕并没停留在这片泉眼之中,而是领着魏池往更南边走。等那些泉眼都被抛在了身后,眼前就是一个深深的山坳了。索尔哈罕指了指脚边的泥梯,领着魏池往里走。到了谷底,脚下竟然不是泥地,而是细沙的了。索尔哈罕捋了捋袖子:“瞧见那个山洞了么?今天就是要带你去那里。”

    越往山洞的方向走,沙越细,走到洞口往里瞧,并不阴森恐怖——这是一个很浅的石洞,石壁光滑,洞内有一个泉眼汩汩的往外涌着泉水,因为洞口极宽又高,那一片泉水被阳光映得磷光波澜。索尔哈罕坐在那卵石砌成的池沿儿边上冲魏池招手:“你傻乎乎的杵着做什么?过来过来,把这个盒子放在这石头上。”

    魏池才放好,就惊讶的发现——这位公主殿下竟然自顾自的脱起了衣服。

    “喂喂!”魏池嚷嚷。

    索尔哈罕并不理会这位大惊小叫的魏大人,从那盒子里拿了一条纱巾,裹了头发,将自己的里衣也解了开:“你还杵着?脱呀?”

    “脱呀?”魏池傻了。

    索尔哈罕冲着那池水努了努嘴:“带你走了那么远,就是要在这里洗澡的,难不成你要穿着你那官服一起洗?”言语间,索尔哈罕已经脱了个精光,自己往池水里去了。

    看索尔哈罕舒服的样子,魏池有点尴尬,长这么大还不曾真见过谁赤身**。脸红过后又想,自长大以来……也没人见过自己赤身**呀。

    索尔哈罕并不劝,只是舒舒服服的自己泡着,泡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回头一看,呆子似乎想通了,磨磨蹭蹭的解起衣带来。

    “回过去!回过去!”魏池用一种极其可笑的姿势护住了领口。

    索尔哈罕赏给她一个白眼:“进来的时候帮我拿个手巾过来。”

    魏池又纠结了一阵,实在扛不住那一汪泉水的诱惑,开始非常严肃的思考自己究竟是应该先脱上衣还是先脱裘裤。想了一会儿觉得别扭别扭别扭!四下又望了一通,确认此处方圆百里之内,除了个索尔哈罕应该确无两脚走路的什物了!横了一条心,把所有的衣带都解了,一把捋了下来。本想直接往水里转,但突然想起那个难伺候的主儿刚才不是说“手巾,手巾”来着?顿时暗骂自个儿一句‘白痴’,往盒子跳了过去。找了手巾就想着顺手遮羞,可惜竟不知道该遮哪里——再度暗嗑自个儿一句。看来,做女人还是要学的,要不连哪里该忸怩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哪些地方该‘忸怩’的魏姑娘,只好全身都很‘忸怩’的踩进了池里。一进来就后悔了!这水清的!连池底石头沙子都看得清,遮来遮去实在是白折腾了。

    索尔哈罕接过魏池丢过来的手巾,似笑非笑的看着躲得远远的魏姑娘。果不其然,才一会儿,魏池就惊慌失措的跳出了水往这边跑了过来:“哎呀呀!水里是什么呀!!!”

    索尔哈罕被溅了一脸水,好不容易才把绕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双手掰开:“姑娘,你的这一双玉臂也太用力了吧!”

    魏池哭丧着脸:“水里有东西。”

    索尔哈罕撩起了点水泼在魏池胸前:“呦!现在怎么不遮了?”

    魏池这时才发现,这池水刚没上大腿,自己这么站着确实……赶紧一屁股蹲了下来。

    索尔哈罕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脸皮颇厚的小人精儿又羞又窘的缩成一团。魏池缩了一会儿,又靠了过来:“水……水里真的有东西,我还是去岸上等你吧……”

    看魏池真的吓坏了,索尔哈罕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按回了水里:“别动,你看。”

    魏池定了定神,这才看清,那些滑滑的小东西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群银色的小鱼。

    “唉唉……它们怎么就朝着我游过来了?刚才它们还咬我!”魏池扑腾着水花,那些小鱼听到了动静又往池内退了几分。

    “叫你别动!”索尔哈罕按住了魏池的手:“我还能害你不成?”

    两人才静下来,那群小鱼儿就又围了过来,魏池看清了是鱼,个头又不大,遂放心了几分,任那些鱼儿靠近。

    “它们不是咬你,是在吃你身上的脏东西呢!你看……”索尔哈罕指了指那条停在魏池腿边的小鱼:“平日洗澡哪能每个角落都洗干净?这种鱼转挑着有皮屑的地方去,所以在这个池子里泡一次,皮肤便要细滑好几分。岂是前面那些漫池硫味的水可以比的?这些鱼儿可胆小了,你一动就吓着它们了。”

    细看才发现,这些鱼并不同于寻常的鱼,除了细长洁白以外,它们全身软皮没有鳞甲。长长地尾鳍泛着银白色的光,就像是一朵银花被投进了水里。那嘴不像有牙的模样,性格也很温顺,进一步退半步的往魏池这边靠了过来。

    那小鱼确实如索尔哈罕所言,一下一下的啄着魏池的膝盖。这里两口哪里两口,魏池安静下来后,那一群鱼儿纷纷游了过来,到后来竟来了几条巴掌宽的大鱼。

    “哈哈哈……”魏池被痒得不行,忍不住捉住了索尔哈罕的手:“不行了不行了,一定要动了。实在是太痒了。”

    一心顾着和这群鱼儿玩儿,魏池把拘谨忘在了脑后,嚷嚷着要抓住几条给它们点‘颜色’看看。

    索尔哈罕静静地托了腮,看她嬉笑的模样,有些失神。那身体确实于自己一般,是个女子,是个真女子。中原人特有的羞涩终于为她添了一丝妩媚,忘我的游戏终于让她显露出了一丝少女特有的顽皮。 魏池,这世上是不是只有我看过这般的你呢?突然想起了魏池提起的那位‘友人的妹妹’,不知道那‘妹妹’见了这样的魏池是否还能仰慕得起来。

    魏池的个子高在腿上,因为近日的奔波,身上的线条更加混润,就像是一匹行走在草原上的豹猫。比起索尔哈罕淡淡的铜色皮肤,魏池有着蜀中人特有的白皙,以往单看脸不觉得,今天才发现,这池子里也就那群鱼儿比她白了。

    “你在发什么呆?”魏池撩了一捧水泼在索尔哈罕面前。

    “哦 ?”索尔哈罕忙不迭的拿手挡住水花。水花散后,索尔哈罕一笑,心想,你果真就该叫魏池,只有在这水里,你方才是真你啊。

    那些鱼儿吃够了便纷纷游回了洞内的石穴。水面逐渐平静了下来,和最后一条小鱼纠缠结束之后,魏池终于忆起了矜持二字,抢了索尔哈罕手里的手巾草草把自己围了围。

    “我又不是男人,你围什么啊!”索尔哈罕没好气的说。

    魏池霸住手巾就是不松手:“我也不知道……有点受不了这感觉。”

    “刚才我都看了个遍,你现在遮早就晚了!”索尔哈罕抄了手不屑的说:“更何况,那么点小布头你要遮哪儿?”

    最终,索尔哈罕趁魏池一个不注意,抢了手巾,一下扔出了老远。拿手巾沾了水,一下子飞出了五六丈,魏池想够也够不着。

    “跳上岸去拿啊!”索尔哈罕忍不住继续逗。

    魏池极其无奈的望了那手巾一眼,别扭的缩了回来。好不容易退了潮的脸又红了起来。索尔哈罕好奇的看着这丫头那一双手究竟准备遮哪儿。结果……出乎意料,魏池颤悠悠的把脸埋进了手里。

    “哈哈哈哈”索尔哈罕实在受不了了,拍着水笑了起来。

    笑够了,看这丫头还在那处埋着,便游过去捉了她的手:“你怕什么呢?”

    “哎……”魏池和她使着劲儿:“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心慌得很。”

    索尔哈罕把那合得严严的手掰开了一条缝:“你看,我不是和你一样的么?我们都是女孩儿啊。”

    魏池透过指缝,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索尔哈罕,的确,我们都是……女孩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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