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o【建康六年】

    现在有多冷?魏池真的不知道,只是觉得穿再多的衣裳也不顶用,冷得背心都在疼。(小说文学网)起算着日子,魏池欣慰不已——明日就过了半月了,秦王也罢,朝廷也罢,怎样也该有个说法了!拢了袖子从城墙上回来,只见这小小的封义城有些空荡。这里并不算繁华都市,但也是商贾必经之地,曾经的日子是喧闹的。长居于此的马帮们,穿梭的商客,酒家和驿站,拥堵在这窄窄的街巷中。经过‘肃清’后,这情景已经成为过往。商贾自然是没有了,酒家和驿站也多关了门户,只有马帮的人还留着,闲闲的围观这场战争。

    他们不怕蛮子,因为蛮子往往和他们有些交情,打起仗来也不会动真刀枪。

    薛烛昨日告知魏池,说军火多得是,只是粮仓是要见底了。魏池问了庞吉生,庞吉生将城内所有的粮薄都拿了出来,两人一核算,果然是吃紧了!最后,庞吉生说:“城内的马帮定有囤粮,下官去找他们要。”

    只能要,马帮自家是有武器的,此刻若是稍起风波,怕要惹出内乱。

    魏池思考了许久,说:“我去要,大人和马帮都面熟,你此去要是被拒了岂不是再没有能说得起话的人?我去要,吃了闭门羹,大人为我扫尾。”

    这一夜城内的人没能睡好,十八家留驻的马帮魏池一一造访,有几家松了口,有几家不愿意。这也怪不了谁,兵荒马乱的,哪个老百姓不为自家的老小做个打算?谁知道这仗要打多久?送给了当兵的,自己不够吃,喝风?

    对那几家松口了的,魏池拿出当年做小和尚化斋时的神态,一一真心谢了。忙了好几个时辰,嘴唇说干,天也快亮了。想到城墙上的许将军,魏池决定还是要去看看。城头上的军士官吏个个被冻得脸色发青——这一夜又是数次进攻,不带消停的。吃了这么多苦,熬过来了,却吃不上一顿热饭?绝不能够!魏池暗暗的下了决心。

    魏池疾步走着,想尽快着人去那几家拿粮。谁知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个前来报告的小兵。小兵跑得跌跌撞撞:“大人!那几家人突然又不给了!”

    魏池看着哭丧的小兵,觉得烦躁异常!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问那士兵:“你怎么说?起争执了没有?”

    小兵摇摇头:“陈虎说一切等您发落。”

    魏池赞许的点点头,推门进去找庞吉生。庞吉生看魏池脸色难看,事情已是猜出了七八分:“大人可是说动了几家,没有说动几家?”

    魏池将披风搭在一把木椅子上:“大人猜得极是……唉,谁知好不容易说动的又变心了。”

    庞吉生拿了那木椅上的披风交回魏池手上:“大人,现在也只有请您再随老朽去一次了……”

    看魏池努力缓和脸色,顺从的跟着自己出门,庞吉生心中忍不住的感慨:这年轻人,已不是孩子了,王将军果然是个有眼力的……

    到了那一处,果然不见争吵,陈虎只是带着准备运粮的两个兵老老实实的站着,身旁是几匹马,拖着几辆破旧的木板车。那拦着马车的锅头年纪好些了,估计想了一夜后了悔,虽然知道自己不占理,但还是咬着牙不松口。

    庞吉生上去做了一供:“老先生,这粮食打完了仗后,要几倍,您说!老朽一定照着您的规矩还您!”

    老锅头不搭话,只是垂着头。其余几家应了的此刻也犹豫了,静观这老头的态度。

    庞吉生又是一拱:“老人家,那城头上的年轻人们也是为了封义才打这恶仗,哪家没有年轻孩子呢?打仗还饿着……这,实在是……唉。”

    说到此刻,庞吉生倒是真的有些动情。人群里知道这个小老头是个好人,以往不曾给封义人为难过,此时此刻战事胶着,谁不知道打仗的苦?论在平日,谁愿意和这老大人过不去?只是……此刻不是寻常时候啊!

    看到这群人只是盯着脚面,就是不吭声,魏池忍不住站了出来:“诸位前辈,此刻就不论什么官民之分了,还请诸位听晚辈讲个道理。”

    魏池强压了情绪:“诸位可知道这关外的部队是哪一处的人马么?”

    牌坊上还吊着卡布脱脱的头呢!不是沃拖雷王爷的人马是谁?

    “大家可知道,这王爷到此可不是随意的一仗……”魏池顿了顿:“他是想攻克封义,直取佳兴,兵临京城!”

    人们还是不为所动,兵临京城和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

    “封义的城防是新的!大家看着她被修起来。也因为她是新的,沃拖雷才久攻不下……不过,若是他真攻下来了,他还能容忍如此完美的防御堵截在他归途的必经之路上么?他人马不过八万,即便一路杀到京城外也无法一举攻克,只要半月不到,全国各路大军都能汇集京师,那时他必退!封义成为废城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好事!”

    “大人,”人群里有个年轻人忍不住问:“那王爷既然必败,何必去打京城?不打京城毁我封义作甚?”

    魏池冷笑:“这位先生有所不知,此时漠南都城告急,沃拖雷过不了伊克昭,他能做的也就是兵临京城,迫使大齐的各路兵马班师回援!所以,他攻不下也一定要攻!……届时,诸位居家妻儿尚且难保,纵然口粮有,逃得过么?”

    这句话一出,人群的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

    魏池叹了一口气:“……所以,这次绝不同于以往……如果城破,城池是必毁的!”

    庞吉生擦拭了眼角:“诸位!魏大人所说的句句乃是实话!这些话原本是不该说的,但此刻封义的军民真该是一条心的时候了!早些时候能送大家去佳兴,那也是希望百姓不要被战火殃及……此时避难不能,唯有抵死抗争啊!”

    昨夜不答应的那几家也围了进来。

    庞吉生冲人群深鞠一躬:“诸位,这战事也不是一家两家的事情!这缺了的粮食,一两家捐着确实是吃不消!可如果大家都能出些力气,这也就不难了!”

    那老锅头听了这话,眼神一灵光,身边那几家应了捐粮的也纷纷抬头打量起那几户不捐的人家起来。马帮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既是对手又是朋友,这几家突然反悔也多少有几分‘凭什么你不捐’的不甘在里头。此刻庞吉生将话挑明了,有些事情倒是方便说出来了。

    不应捐的那几家有些红脸,原想着联手不捐的,没曾想倒是落得自己不占理了——我的粮,我爱怎样怎样,怎么不捐反落了个不是?真是郁闷……

    郁闷也罢,魏池恐吓,庞吉生诳,磨破了嘴皮……最后好歹都松了口。

    回了衙门,庞吉生看魏池脸色都气青了,知道这人到底年轻,忍了这么一阵也是极限了,望他去睡这么一觉,把该放的放了。谁知却有个小校等在中堂,一见了两位就急急的迎了上来:“两位大人好,耿将军有急事找!”

    正是当口儿,又从门外来了一个传令的,说:“魏大人,许将军请您去……”

    魏池终是有些烦了,‘嗯’了一声,先往耿祝邱房里去。

    耿祝邱斜躺在床榻上,他受的是生伤,要说用药也不用什么奇物,也就是每日消淤化脓的方子轮着换。耿祝邱五十有余了……这战场上的人便都是这一般的体格——好的时候自然是行路带风,但却几乎都是一病如山倒。

    此刻耿祝邱脸堂泛黄,臂上依旧裹着白布,只有眼神还明亮。魏池每日都要来问安,纵是没有事情也是要来的,今天瞧过去只觉得耿祝邱更加憔悴了几分。一则是自己上司,二则是至交的亲叔叔,魏池赶紧收拾了心情走过去,恭敬的坐在榻边。

    庞吉生知道多半是军机,只是将房内的灯火挑亮了些就随着那校官退了出去。

    简陋的木门‘吱呀’一声关闭了。

    魏池说:“将军身体可好些?今天倒是出了稀奇太阳,您看……”

    耿祝邱看那木门,木格子透进了些日光,斜斜的织在石地板上。耿祝邱淡淡一笑,抬手将魏池肩上的雪渣拍了拍:“军心还稳?”

    魏池避开军粮的事情不说,只是称是。

    耿祝邱沉默片刻,指了指书案:“将那两封信拿来看……”

    魏池有些奇怪,起身去案边拿了信走过来。只见一封是普通的黄皮信封,上书‘茗俨启’——茗俨是耿祝邱的字。

    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却让人心寒。

    耿祝邱微微咳了几声:“吏部侍郎,你知道的,刘敏……刘大人,我与他是几十年的至交,如今……朝廷的动向,他看透了,虽不干他的事,但……他还是以私信……”

    自王允义撤兵烏蘭察布的消息传到京城,京城就闹开了锅。弹劾的折子险些埋了桌子,后来也不只是折子了,险些就要打起来。毕竟,老百姓的银子,本该修河道,本该修驿道,本该赈灾……都被兵部拿去耗了不说,看样子还打水漂了。也是恰巧,禁宫南边一出角殿不慎走了水,本是件小事,却有个工部给事中,上了个折子说,南边是陈家发迹的地方,这一处火就是皇上失道,陈姓失道惹得,天谴!皇上几乎被气得翻桌子!按理说罢官也不为过……但皇上没有……刘敏就在此刻给耿祝邱写了信。

    “……要是真杀了人,皇上也就算承了这战事的主责……不过……皇上既然没杀他,别说杀,连官都未降……可见皇上是要脱窟了……”耿祝邱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

    魏池这才觉得背后一寒——哪个上奏的背后不是有人呢?此一折多半是为了激将而上的,只要皇上沉不住气,严惩了,态度也就明了了……这该打的仗依旧要继续打。可是……皇上没有,不但没有还斋戒乞罪……这,意思是说,与王家军撇开了立场,一切后果都要王家军来担待了么?

    “果不其然……”耿祝邱指了指另一封信:“你看……”

    另一封倒不是一封信,说是文书才对,是佳兴那边送过来的,打开却是盖的户部的章。

    “……要粮……也不过就是要粮……却满纸都是推诿之词。沽城啊!沽城!”耿祝邱突然猛地锤了床坊:“近在咫尺,一两日就能到的粮食!就是不派!畜生啊!畜生!”

    魏池不知道何为沽城,只听说是为封义囤粮用的地方,但是因为是军粮,没有专门的军文是绝对不会发粮的!魏池的手指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一封薄薄的文件冰冷而沉重的压在手上,只将那‘心寒’二字领会了个透彻。

    耿祝邱缓了一口气,将枕边的另一封信递给魏池。这封信就更短了,一句话,意思是,秦王那边战事吃紧,现在暂时来不了了。

    ‘……延后……’

    两人沉默片刻。

    “本想着,你只要平安随我到了封义,往后就是安定。谁知道,那沃拖雷竟要重兵攻打封义,而后我又想着,秦王是稳当的,谁知熬到今天,方知道还接着要熬……侄儿要我看顾你,我却……”耿祝邱说到这里忍不住有些悲怆:“你不过是个文官,又有那般好的科举成绩,不该沦落到今天。”耿祝邱紧握了魏池的手:“秦王那里怎样也比这里好……如今秦王的人还留在城内,你随他离开吧……”

    魏池叹了一口气:“将军,人各有命,哪里该是怨您的呢?自我入兵部至今,将军对我的关爱我岂会不知道?炳文是怎样的人将军不明白么?我和他既为至交,自然是知心的!保家护国是应尽的忠诚,若是我此刻求得苟活,一则对不起朝廷的重用,二则对不起浴血奋战的兄弟。”魏池突然哽咽了言语:“更是对不起兄弟……!”

    此刻,房内没有旁人,生死选一……多少驰骋沙场数十载的将士舍不得自己性命?

    耿祝邱此刻并不想再做什么大道理,刀口舔血的人最不屑性命,却又最知道这性命何其可贵。耿祝邱只是气急的摔了魏池的手:“你这人!怎么不懂得取舍?留得性命,多少大事做不得?更何况这城中这样多的人,你个文官留着也是枉死,空博得一个忠诚空名衔,杜莨就安心了?炳文就安心了?”

    魏池看耿祝邱气得嘴唇发青:“……大人不是也没走么?……我,只求一个自己安心……”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陈虎的声音:“魏大人……粮食都入库啦!”

    魏池站起身,看了门口一眼,又俯首看了耿祝邱一眼:“将军!封义关会守住的!……您要养好身体……”走到门口又回头:“……他日我们得胜回京,呵呵,听说耿家就您的好酒最多,不过您小气的名声可不好!到时候一定要舍得拿出来给晚辈开荤!不醉不休!”

    耿祝邱本想再劝,听了这句话,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听到那门又是‘吱呀’一声,却觉得这朽木夹击之声比那钟鸣磬吟还洪亮。

    魏池看陈虎一脸的兴奋,也忍不住将那一股脑的沮丧烦闷抛开些。到了前院,却看到刚才吃了‘冷脸’的那个小校官还站在院子里等着,大雪落了一身,几乎是个雪人。

    魏池有些歉意,快走几步:“久等了,许将军说什么?”

    那校官其实不止比魏池大了十岁,但看他的眼神却是满满的信赖和崇拜:“将军在城墙上呢!”

    城头上,一个将士看小魏大人远远的来了,忍不住对身边的许隆山调侃:“将军,小魏大人一夜没睡又熬到晌午,您别把别人当铁人啊?小魏大人还没十八呢!”

    许隆山是个从来不摆官架子的人,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脸,笑着说:“你可不知道,小魏大人最是个爱干净的人。你看,他还有力气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离倒苗还早呢!”

    旁边的几个人听了,连汤合也忍不住笑了。

    魏池上了城楼,看许隆山和几个人正在笑谈什么,视敌军如草芥一般的姿态。

    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无援兵,无援粮……封义已是孤城一座,

    这话要如何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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