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建康六年】

    京府衙门的宣义郎名唤牛乾,三更天就收拾妥当了预备要出门。他娘子递了包袱给小厮儿:“记着嘱咐老爷加衣裳。”牛乾笑道:“今儿是要进衙门内办事儿,有火炉子,娘子不要担心。”

    宣义郎负责京城内仪仗的置办采选,往年这会儿秦王也要返京的,但今年不同,北方打着仗,前几日兵部落了话下来,说秦王有解封义之功,这次的仪仗要办得好些。牛乾看这架势琢磨着——秦王要援兵封义的事儿多早就报到京城了!就是大捷的信息也到了好久……怎么现今儿兵部和礼部才发话下来?而且对王允义那一方只字不提?看来这场仗谁功谁过还说不清。又叹了一声,掐指一算,离腊月越发的近了,听说秦王一行已经过了鸭嘴关,快慢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抵京。皇城内那是皇家内家的招待,规格是定了的,而皇城外的就复杂了,全天下的老百姓都看着,稍有差池就是大篓子。

    灯笼、旗帜什么的都备足了,珠炮、礼花也抢着补了货,就是绢的花灯不够。牛乾这几日都在操心这事情,要过年了,许多的商户都做完了生意再结年账了,一时间那里凑的起?到了京都府城衙门点了个卯,牛大人裹了臃肿的棉外袍准备往外赶,一个都司笑嘻嘻的:“牛大人,是花灯的事儿还没忙好?”

    牛乾笑了笑:“可不是的?年尾了哪有那么多成货?”

    绢布自然是蚕丝的季节才有的,这是冬天,早过了,哪里去找?就算有工坊接这活路,拿什么做呢?

    都司面露难色:“更何况今年本又打仗,各部都忙着算年终,还不是亏空没有呢?这银子也是难批下来吧?”

    牛乾和这位都司是老交情,便小声对他说实话:“皇上哪能亏了亲弟弟?接秦王的银子是不愁的。”

    牛乾说了这话,再不敢耽搁了,踩了积雪往城西去了。城西的铺子多还在忙,那几家官坊更是还没忙过,牛乾拐进了老许记的铺子:“伙计!你家老板呢?”

    前几次来,徐老板愁的哟!有钱赚不了不说,官差实在是催的不行,眼看着年要过不好了,徐家当家的几个兄弟急得觉都睡不着。后来竟然开始躲,能躲得了么?这不是,牛大人又堵来了。

    “嗨呀!大人安!老板等了大人许久了!”一改常态,小伙计跑了过来屈膝一礼:“本想去请大人的,但时候实在是太早了,这不,正要预备了车马去大人府上呢!”

    牛乾很吃惊,也没多问,接了暖手的炉子,由那小伙计领着进了里堂。

    “牛大人!”徐老板只穿了件夹袄就跑了出来:“失礼了,失礼了,大人请进。”一路将牛乾让了进了中堂。

    “怎么?找着绢布了?”牛乾不慌不忙的喝了一口茶,笑问。

    “牛大人!何止是绢布?现成的花灯!”许老板喜上眉梢。

    “哟?”牛乾这下挺吃惊,心想这人哪里来的本事,织造局都供不了的货物,你不但有了,竟还是成品:“别是往年旧货!这可使不得!”

    嘴里这么说,牛乾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别管是哪年的货,这有了总比没有强,王爷一行人也就这么过一路,谁留意这绢灯是哪年的款式?

    “新货!好货!”徐老板拍了拍胸脯,转身吩咐那个机灵的小伙计:“赶紧的,让库里头准备着,我一会儿就陪徐大人去看货!”

    徐家的库房里确实堆着上好的一批货,经过查点:大花灯七百顶、小花灯二千五百顶、平安灯一千盏、慈墉灯一千盏、各色彩灯八千盏、宫灯连把手的一千提、灯罩子二百。除了黄绢的以外几乎可以补上空缺了。

    牛乾喜出望外:“徐老板这是哪里进来的?”

    “这也是拖了大人的福分,前日夜里来了个闽浙人,看着也不是什么富贵的样子,说运了车灯要去北岔河卸货,那边灯铺子订了这些,等着要货呢。谁知道北岔河今年冬旱了两个月了,河床都能跑驴了,正愁这东西运不了呢!我和他这么一合计,让他先佘给我!毕竟这是皇上要的东西!他却还不愿意,说是晚了可以,但不送去那订金银子可就没了。铁了心要加价!老头子我一狠心,认了!谁叫这是皇上的事情呢?大人说是不是?”

    牛乾笑了一下:“给我看看帐薄。”

    递过来的帐薄糨糊都还没干,细看了一番是贵了些,但还算不狠心。牛乾暗自送了口气:“贵了,今年你是知道的,各部都是算账的时候,本就紧张着,这么大笔银子,我要不下来。”

    许老板鞠躬笑了,将牛乾让进库房边上的小茶阁里:“你们都下去侯着,天气这样冷了,我和大人喝点热茶暖和暖和。”

    小茶阁里早有摆好的各色点心,小厮、帐房们掩了门退了出去。

    徐老板端了一杯热茶放到牛乾手边,顺便轻轻敲了敲桌上的一个红皮帖子:“孝敬大人的,不成敬意。”

    牛乾哈哈大笑,竖起食指指了指许老板:“你这个老头子啊,净喜欢耍些小把戏!给我老实做生意才是。”

    徐老板憨憨的笑:“大人教训的是。”

    牛乾拿了帖子,略看了看,揣了:“价钱,肯定要减一减,要不说不过去。”

    “大人说的是。”徐老板又摸出了另一个小本子,给牛乾过目。

    牛乾细看了一番,也还算是公道的,想到不但要尽快回去复命,还要一并安排运回官库,几天时间也很紧的便不再和老板纠缠了,喝了一口茶就走了。

    皇城内六部衙门安静而热闹,现在没人搭理言官的帖子了,都忙着核算年终。内阁批了一些,退了一些,压了一些。礼部的亏空有些,但说得过去。兵部自然亏得多了……但是皇上没发话,王允义也还没回来,不好说要怎么批,先按下了。工部有些盈余,吏部也没问题,刑部依旧是老样子,户部赚了,但是账目有些没对上,暂时退回去改。

    “老骨头啦!”西苑的的椅子桌子没有空着的,王象搁了笔站从稿件堆里站起来:“又是一年咯。”

    “王大人说什么老骨头?”杨审筠笑道。

    内阁四个人,王象最后填进来的,虽然也近七旬了,但比起其他几个老骨头,实在不算特别老。

    松垂平看两人在说笑,也抬起了头:“呵呵,也忙不了几日啦,周阁老见完了皇上,我们在把该重新拟的拟一拟,交给司礼监批了红,该回去过年啦。今年秦王回来,京城一路上有花灯会的,我们虽走不动了,隔着墙听听热闹也是好的。”

    文宣殿里,周文元坐在外间喝茶,喝了许久,一个宦官出来:“阁老,皇上说了,麻烦阁老晚些时候在跑一趟,皇后娘娘身子微恙,这会儿皇上走不开。”

    周文元起身笑道:“哪里话,这本就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我晚些时候来就是了,还请皇上注意身子才是。”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周大人起身回了西苑。

    等周文元走远了,小宦官回去报了总理事卓兆,卓兆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起身往东禁门去找近卫宦官柳长恩。在东禁门等了好一阵,柳长恩才裹着黑袍进来,看他换过了鱼牌,卓兆走上前去:“皇上呢?”

    “回文宣殿去了。”柳长恩拍了拍肩上的雪:“见着了,王爷是带的一万人回的京城,外加上些封义的残兵,其余的倒没听说什么,王允义可能要等年后了。”

    年后?卓兆想了想:“一万……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说什么,不过看那神色,不是特别在意,秦王援封义的事儿,皇上看来是信了。”

    卓兆笑了一下:“你信么?”

    柳长恩不咸不淡的挑挑眉毛:“咱家怎么不信?更何况黄贵这老头不把好话说给皇上听么?咱家有什么信不信的?”

    卓兆看他桀骜不驯的样子,没多说什么,只是和他并肩往内宫走,雪很大,管道才扫过就又蒙上了一层冰。

    “去,让人把雪再扫一扫。”卓兆路过兴华门的时候嘱咐一下小宦官。

    小宦官应了一声,跑下去交待,卓兆看那小年弓着腰杆小步跑着,路上一拍浅脚印,想自己几十年前才入宫中也那模样,第一次见着秦王似乎也是那模样吧?

    十二月二十二日,大雪停了,难得露出了大晴的日子,今天正是秦王回京的日子,官员们做好了准备,将一应仪仗打点好了,要正卯时吹起了号角,开东春明门迎秦王。百姓们也纷纷前来看热闹,今年不同以往,进京的士兵加起来有一万余,随秦王入内京的有八百多,加上封义的一些将士怕要过千,错过了这个热闹怕是要被街坊耻笑,一时间竟连学堂的小儿们也扔了书本包裹,拐到大街上来等着。

    离卯时还有一个时辰,天还黑得很,街上却早就吵得跟过节一样。燕王打了个哈气,懒散的松了松衣领:“朝服真是重啊。”

    戴桐琒裹在棉袍里,窝在一个火盆面前烘手:“殿下特意其这么个大早,此刻嫌什么衣裳重?”

    再过一会儿就该去宫里了 ,今天定是要闹腾一整日,昨日宫里来了消息,说王亲贵族都必须比以往早些到,为的是今年人多,晚了安排不了。燕王这一拨是靠后的,还好些,那些官员啊,命妇啊半夜就在承天门的厅堂侯着了,这一夜怕是很难受。

    燕王知道戴桐琒话中有话,便笑着说:“能不去才是好,起得早不是被逼着的么?”

    戴桐琒看了燕王一眼,也笑咪咪的说:“耶?殿下养的巴儿狗不是今儿回来?殿下想得慌,可别赖人逼了您。”

    燕王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能给他好脸色看看?”

    燕王说完,看这人不搭话,只好说:“他这次回来,九死一生。你别给他脸色看?就当是卖个面子。”

    戴桐琒装作没听到,只是问:“话说,京城这么多绢灯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燕王突然就说:“要走了要走了,赶不上了……”

    戴桐琒恶狠狠的瞥了嘴:“什么生意做不得?殿下怎么看钱就上?要是皇上知道了,哼!定会怀疑秦王私下给殿下写信!到时候看殿下怎么圆场。”

    燕王从戴桐琒手掌下抽出暖手桶,将那些被他按出来的褶皱拍了拍:“哦……啊,晓得了,这次么……放心,稳当得很……走了走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竟是一溜风不见了,院子外的贴身丫鬟看燕王疾步跑出来赶紧将大麾给他系上。

    今天入宫是不让坐轿子的,理由依旧是人多,燕王骂咧咧的上了马,大队人马才出了王府胡同,燕王的仪仗就被京城的百姓堵住了。燕王微微探身望了望,只见黑压压的全是人,又看到远处大街绢灯亮得可爱,情绪好了些,咧开嘴嘿嘿笑了一下:“人真是多啊。”坐了回去,老老实实的等前方仪仗开路。

    从前半夜起,整个京城就开始了忙碌,皇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对人的态度都好了几分。大臣们纷纷松了口气,看来今年这年该是好过的了。皇城内的人也终于和气了起来。

    终于到了卯时,东春明门的城楼燃起了炮仗,厚重的朱红色大门被推开了,秦王的队伍已经在门外编整整齐,符令的官员宣读了谕令,士兵放下手中的兵器开始入城。

    又是一年!熟悉的京城!秦王冲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微微的笑了一下,然后驱动了身下的马匹——我又回来了。

    四周的百姓欢呼着,青石板的道路被马蹄叩得嗑嗑发响,顽童从人缝里探出头来好奇的打量着这些威武的军人,口中发出惊叹的喊声。

    一路行至皇城——大辰宫,队伍停在了大辰宫正前的兴安门。一行的千余士兵纷纷下马,由前来迎接的百官让出路来,分流进了左右金堂——他们使不能进禁城的,今天他们就将留在这两处宫殿内举行宴会和典礼。这次人虽多,但真能进禁城的人很少,因为战事还未缓和,胡家的人都不能回京,走在秦王右手的这次是魏池。

    魏池站在秦王右后侧接受了百官的致礼,礼毕后复又上马。过了昭讯门、延正门、泰安门,最终抵达帝国的中心——大辰宫宣正殿。

    继殿试以来,这是魏池第二次见到这座宏伟的殿宇。初升的太阳为她勾画出了轮廓,还有廊下的礼官,武官,各部大员的身影,在殿内的高椅上坐着这个帝国最尊贵的人。

    魏池突然笑了,翰林院与大辰宫只有一街之隔,然而自己离她却是那样的远,曾一度认为自己永远无法再到达的地方,今天终于来了。魏池翻身下马——不再是文官,这姿势不逊于身边任何一位将军。魏池整了整官袍,跟着礼官向大殿上走去。

    “宣!秦王殿下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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