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o【建康七年】

    进了内廷,陈公公擦了把汗,小声对那锦衣卫首领说:“五爷,这个魏大人怎么跟个愣头似的?”

    五爷笑了一下:“魏大人不楞怎么能混到今天?”

    陈公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总之,这些不该是咱们议论的,只要尽职了就是了。”

    “说的是,说的是。”陈公公附和着。

    夜里,席五跪在殿外,向芳走出来低声说:“去吧,皇上看了你的呈情,叫你进去问话。”

    陈鍄又把呈情翻了一遍:“这位公主和魏大人是旧识?”

    “是,小的专程去查过,去年打仗的时候,魏大人兼职着策鉴,那时候主要的文书都是由魏大人亲自和这位公主殿下交涉的。皇上要是也觉得蹊跷的话,小的再去细查。”

    “……不必了。”陈鍄摆了摆手:“要真有什么通敌的事情,去年就该出事。更何况这么光明正大的就是不怕查,查也查不出什么。”

    “皇上圣明,”席五磕了一个头:“吃茶的时候去的是新元茶楼,那位公主问魏大人这店名的缘由,魏大人以人心不同源,合一方能同源作答。小的揣测,魏大人说这话也是打压对方的意思……”

    陈鍄笑道:“这也可能是无心之语……好了,你下去吧,你也想想为何这次会派陈宝去,既然给你这么个重差,就好好警醒些!”

    “谢皇上厚爱。”

    等席五退了出去,陈鍄才唤向芳进来更香,陈鍄喝着茶叹道:“老五果然是最中用的。”

    向芳点了点头:“这次这个女主子可难伺候,最难的就是不能起风波,人也是要细选了才敢往上用啊。”

    “锦衣卫和东厂果然是生疏了,你也要多留意着,黄贵这个人,朕最欣赏他的狠毒,但是也别让他没事儿乱呼呼喳喳的!嚷得厉害了,难保哪天就让锦衣卫的人收拾他!”

    向芳笑道:“皇上提点的是。”

    “那个魏池么……是个非权贵不愿结交的人?”

    “这个倒不像,”向芳磨着茶叶:“他在翰林院从博士到门房都混得熟,只是不喜欢刻板的人……可能就是个混来熟吧。”

    “混来熟?”陈鍄哈哈的笑了起来。

    “就和许唯似的。”

    陈鍄这才想起来:“怎么这两天都没瞧着许唯了?”

    “主子自己倒忘记了,他不是去了江南了么,今年该他下去查盐税银子了。李茜去查制造局生意的时候,两人一道走的。”向芳把磨好的茶叶倒进暖缸,把缸里的两块软玉埋了起来,弯腰挑开火炉,加了几块柴。

    “他们可要一个月后才能返程,你们司礼监这一下少了两个人,糊弄的过来么?”

    “这一两个月没什么大事情,鸿胪寺的事儿虽棘手,但是是前面儿的嘴皮儿们的活儿,倒不曾有多少文书过来。给事中们这会儿也不递奏疏上来闹事,就是些本疏,多是多,但都是些有章可依的,也就能做得完了。许唯本就该去,至于制造局么,再忙也得去查一查,要不还真是收拾不了摊子了!”说罢,叹了一口气,把火熄了,拿木勺把那两块软玉捞了出来放到棉布上滚了两下,试了试温度,递到陈鍄手上。

    陈鍄的手一年四季都冰凉,太医说这是体寒,天生的,不能服药,要后天调理,最好是用玉来养。这药方子随着季节每月都得改,最好每晚都捏上半个时辰。

    “这太医院倒是会想,这么一年来似乎还有些效果。这茶叶是凉性的,倒被他们做了药引来治寒症。”

    吕芳笑道:“这里头哪是一味茶叶,还有别的呢?再凉的东西里也有暖的不是,可就是那暖的在奏效。”

    魏池的老师也曾为魏池治过这个病,有药的时候就好些,没药了就回了原样。老师曾谐谑到:都说手凉的人心冷,凉薄的人吶!说这话的时候,魏池正在老师熬的药汤里泡手,满心不耐烦,于是接过话头:那还这么烦,白费功夫。说罢就不泡了。老师赶紧过来一巴掌:小人种,你这是气老子吶!昨儿半夜就起来给你折腾姜,老子都站鼻涕了!……一边吼着一边把魏池按回药盆子。

    魏池自小到大都被那一身姜味折磨着,所以到了京城就立刻把那几张方子扔到床下去了。离了药,手果然越来越凉。不过老师认为,这虽不是个病,也不对自己怎样,但是别人碰着不舒服,又有人忌讳,还是要治的。魏池不觉得,不舒服就不让人碰呗,偶尔一两次碰着别人,惊了人,那就当对方吃了亏呗,反正自己也没让别人少吃,不差这么一次半下的。至于那些忌讳的人,谁忌讳谁自己去泡姜糊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才懒得管你怎么想呢。

    太医院不是这么认为,手凉并不是个祥症,更何况这是皇上的身子?陈鍄本人最忌讳有人说他凉薄,所以也在意这个。今天听向芳的话中有话,心中十分满意,也就不再多问,捏着石头养神去了。

    养心殿安安稳稳,合德殿却未能向外人想的那样闲。这位塞外使者偏偏是位女性,有些活动就要后宫皇后,诰命夫人来招待。陈玉祥作为成年的公主,也不能闲着。一大早就有司仪过来商量着安排今天的赏花。司仪以往并未和合德宫多有交涉,所以此次异常谨慎,天还没亮就候在了那里。一旁带来管事的嬷嬷对外努了努嘴:“那就是合德宫的糖糖,要说位势呢,自然有比她年长的管着,但是那人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一会儿恐要多看她脸色。”司仪也是贵族家出身,深通这贴身侍女的含义,于是便认真打量过去,只觉得这人的神色似乎不喜心中便有些紧。

    用完了早膳,这司仪才被唤进去,赐了座位,给公主讲解赏花的事宜。司仪滔滔不绝的说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公主都没怎么应声,头瞟了一眼——只见堂上的这位无精打采,似乎正在走神。

    糖糖听座儿下的那人说话打顿,赶紧碰了碰玉祥,玉祥这才强打起精神听完:“本宫都知道了,下午的衣裳就按例来,都退下吧。”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糖糖才说:“说你不在意吧?有了那么点子的传言你就没精打采的!刚才那司仪都觉察出来了。”

    玉祥嘴硬:“我本就不在意,他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事轮不到上我的心!更何况他也没婚娶,和谁一处,对谁好都是理。以后他的事情别对我说了。”

    糖糖没理她:“那个塞外的公主可和咱们不一样,听说瞧上谁就是谁。”

    “那就是谁呗,我累了,要去睡会儿,别来烦我!”玉祥说罢急急的往里屋走,一面走一面拔了钗环,还真走到床上去睡了。

    糖糖又好气又好笑,只好随她,自己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番退了出去。

    玉祥哪里睡得着?不过是自己找气自己生,滚来滚去满心都是:点心,点心,点心。

    五六等糖糖出来了才从角落里跑过来:“主子和你怄气啦?”

    “和我怄什么气?那是自己在和自己怄气呢?”糖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我呢!这是恨人不争气!五公公也一旁去歇着吧,今儿下午还要你伺候着赏花呢!”说罢扭身走了。

    五六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摸了摸脸颊也退了下去。

    索尔哈罕并不知道远远地宫殿里正有人冒酸,只是被这几天的事情弄得有些累,拿了帖子来看:“是赏花?”和大齐的长公主?倒想到魏池说这会儿的花已经不多了,多的话也要送自己两盆云云。于是就问:“这个时候赏什么花?”阿尔客依冷冷的说:“花样儿罢了,殿下也活糊涂了?”索尔哈罕气得咬牙切齿:“你是不是太正经了?偶尔也别这么认真吧……”阿尔客依抬头看了索尔哈罕一眼,低下头又接着做手上的事:“要真喜欢那个人,值什么考虑的这么多?只要你愿意,我绑了他带……”“别别别!好姐姐谢谢您了,您歇着吧!”索尔哈罕赶紧打断:“我和那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尔客依头都没抬,心想你在封义城外哭了一晚上,你还一点关系都没有?敢做不敢认?一家子都没意思……

    索尔哈罕心虚,还在就一点关系都没有大谈特谈。阿尔客依放下了手中的纸笔,叹了一口气:“要是他连荣华富贵都舍弃不下,那殿下何必自己作践自己?不如趁早收心吧。”

    索尔哈罕一时哑口无言。

    阿尔客依站起身:“就是因为殿下是个明白人,我才……”

    索尔哈罕捂住了那张嘴:“去歇着,让我也歇着,我下午还有几个时辰要和那些公主皇后们赔笑脸呢!”说罢进了里屋,砰的关上了门。

    一场无甚意义的会面,巧合的是两位与会的都默默地盼着下雨,最好这雨里还夹杂着冰雹,好把这不知是谁安排的赏花给免了。可惜终究是未能遂愿,天气好得无懈可击,赏花会照常进行。

    这的确不是赏花最好的时候,不过合德宫四季皆宜,此刻杏花还未褪尽,石榴正待吐艳,粉糯的红和张扬的红彼此辉映。陈玉祥心中有些间隙,本不想说话,但是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于是强找了个话题:“公主大人见笑了,本是扫过了庭院,但是春风还未尽,所以这花瓣又落了一地。”

    索尔哈罕也纯粹无话找话:“都说落红并非无情物……这也别有意境。”

    合德宫确实美丽,魏池作为官员是无幸进入者华丽的内廷的,所以她远远地眺望大宸宫,只能看到飞翘的屋檐,还有那些若隐若现的湖面飞鸟。其实,大宸宫对她来说依旧是陌生的,虽然只在漠南住了几个月,但是索尔哈罕的公主府对她来说要亲切得多。

    也是因为这份陌生,让魏池对公主府的精巧别致大为赞叹。等索尔哈罕本人来到这座举世无双的宫殿的时候,才知道何为举世无双。

    有诗云: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

    今天所见也就是如此吧。

    索尔哈罕默默观察着这位大齐的长公主,这位女子和那天的胡贵妃不同,那个女人咄咄逼人的气势让索尔哈罕觉得有点可笑,也和之前的王皇后不同,王皇后的温顺和蔼是懦弱的,隐忍的。而这位公主更像是飘在天端的一朵云,柔软而安静。

    两位主子都不怎么说话,司仪只好打起了圆场,将一路经过的景色逐一介绍——这一处又是什么景儿,哪一出又是什么意。

    索尔哈罕看着湖面上零落的杏花花瓣,问:“这个时节,不是买花的时节了吧?”

    陈公公一路都跟着魏池,自然是事无巨细的一一转达给了陈玉祥,玉祥一听此话,几乎就想到魏池是怎样对她说:这不是买花的时节,要不送你一些也是好的……

    “这的确不是看花的时节。”陈玉祥实话实说:“杏花要开败了,石榴花却又没能开出来,这是大的景儿。就说盆里的,这会儿也确实没有什么。”

    司仪赶紧说:“这里恰好是福寿山腰,再往前几十步就是青宜亭,可以见着这湖的源头,两位公主请跟下官来。”

    陈玉祥转念一想,自己是主,别人是客,刚才的一番话自己说得并不妥当,于是赶紧闭了口,默许着往那亭子去。

    索尔哈罕并不知这公主想的什么,只当是她本性清雅,为人直率,所以并不在意,也就跟了过去。

    到了亭子内,铺张了点心茶水,这就轮不到司仪说话了,司仪只好眼巴巴的指望着陈玉祥,希望她别任着自己的性子冷落了贵客。其实就玉祥而言,本人并不是个好胜喜欢捉弄人的脾气,此刻不说话,倒真是因为无话可说,本就不熟,心中又想着别的,真是乱中添堵,找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

    索尔哈罕倒觉得这个小公主比那个胡贵妃和王皇后有意思,于是主动开口:“虽然并不是十分好的时候,不过单是这一院子的杏花和石榴也蔚为壮观了!在草原上难得这样高的花,种在园中的花草也多是取其香气罢了,今朝一见这宫中的景色,还是深感绮丽的。”

    陈玉祥虽有想法,但是这一路走过来也并未真觉得这位塞外的公主有什么讨厌的性格,说实话,如果不知道她和魏池的事情,那真的要佩服她的气质和举止。更何况,细下心一想,魏池和自己并无私情,而且他们结识在前,不论是朋友还是真的彼此钦慕,自己都没资格说什么。

    “我自小住在这宫里,并不知道塞外是个怎样的风景,其实是好奇得很的。”

    索尔哈罕冲阿尔客衣招了招手,阿尔客衣奉上一个银盒,索尔哈罕接过银盒打开来:“其实草原的花儿比不得中原的美丽,所有的不过是香气罢了。”

    陈玉祥好奇得接过来,细细一闻,果然是怡人的味道:“真是难想,这样气息的花朵会是怎样的模样。”

    索尔哈罕笑道:“并不起眼,米粒大小罢了,只是好闻。”

    “这倒是奇怪了。”陈玉祥也笑道。

    “就是因为其貌不扬,所以才要香气怡人,这样才能引来蜂蝶,以免错过了花期。”索尔哈罕略顿了顿:“就好像人与人,说来也有趣,往往是其貌不扬的人温顺可爱,引人难忘呢。”

    索尔哈罕这么说是为了自比——漠南不似中原风光,但是也算是别有韵味。

    听者有心,陈玉祥听到这话顿时就想到了林雨簪惊人的美丽和才华,眼前的这个女子虽不如她的美貌,但是那份胆识别说女人比不了,怕是不输给任何男人,自己与她们相比可真是个其貌不扬……但听她说话这样自谦,有把那其貌不扬赞得真诚,越发觉得自家刚才有些失礼,**份。

    “公主,这盒香料可以送我么?”

    索尔哈罕连忙点头:“这是一套,公主喜欢也是我的荣幸。”说罢,回头吩咐了一下。

    陈玉祥想了想:“把我那套冻玉的茶具拿来。”不等那司仪说话,已经有合德宫的宫女下山去了。

    “这山不高,不过是当年挖这湖的土堆出来的,片刻功夫就能过来。”、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这里的水还未开,那茶具就奉了上来。说是一套,其实只有一个茶壶,两个杯,这冻玉估计是种玉石,三者并未过多雕饰,只是壶上有一铭文:雨过天晴。

    玉祥亲自递了一个给索尔哈罕:“这是秘法制的瓷器,据说许多窑也出不了一个,这样出一套的就更少了。这是几年前得的,我十分的喜欢,倒不知这制瓷的大师为何在这精品上留了这样一句俗语。”

    竟是瓷器?索尔哈罕十分惊讶,把玩之间竟觉得那触感和玉石无二,只是轻了许多。

    说话之间,水已经开了,陈玉祥亲自将壶中的水倒入茶壶,果然是秘制,一入水,茶壶的颜色顿时鲜亮了起来,细看之间,隐隐透出了花纹。玉祥分了茶叶,将瓷壶中的水又倒入瓷杯,瓷杯也透出了花纹,是两尾小鱼。索尔哈罕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有趣。”

    陈玉祥点点头:“金玉之类的俗物哪有这样的别致呢?”

    壶上的花纹已经十分明显,是一浮荷花,鲜脆欲滴。

    “原来是这般意思,这杯子上的鱼就像是从那壶里,那荷塘游出来的一般!”

    “可不是么?”陈玉祥确实极少与人分享这套茶具:“等杯内的茶水饮尽了,那鱼儿也就不再了,就像是游进了嘴里一样。放下杯子,只留下一池的荷花,好叫人意犹未尽。”

    说话之间,一阵风来,半山腰的杏花纷纷飘落,似花雨一般,两人不由得都微微一愣。

    雨过天晴?到底是怎样一种意境?是身心的顿悟,然后豁然开朗,还是逆境绝境之后的潇洒自在?又或者仅是两尾小鱼,一浮荷叶,平淡的一阵雨后天色渐晴?

    司仪上前微鞠一躬:“两位公主请往后山去吧,那里备了乐器……”

    司仪还未说完,陈玉祥打断了她:“不必了,今天这样就很好了。”

    索尔哈罕会心的一笑:“所言极是。”

    司仪有点惊慌失措,但两位主子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索尔哈罕回头对她说:“准备告辞吧。”

    索尔哈罕走后,糖糖气冲冲的跑过来:“我的小祖宗!又是什么倔脾气犯了?”

    陈玉祥想了想,又拿起那套茶杯看了看:“说来也奇怪了,见了面却并未觉得她讨厌,也未如传言中说得那般高傲,若真是不相识,也不难做个谈天的朋友……”

    糖糖跺了跺脚:“又在说什么呆话了!”

    陈玉祥看她要收拾那茶具:“等等,”想了片刻:“包起来,送给这位公主。”

    “这可是殿下的宝贝,别到时候又后悔!好好地拿东西撒气做什么呢?”

    “不是撒气。”

    糖糖看陈玉祥不再说话,只当是她犯了倔脾气不愿用那人用过的东西,于是只好依命收拾了派人送出宫去。

    福寿山的后山,摆好的筵席还未开始就要散了。翠玲帮着林雨簪收拾琴具,一边收一边忍不住抱怨:“这倒是劳驾人,这么个沉的东西,搬过来没用就要搬回去。”

    司仪重重的咳了一声,翠玲只好住口。

    离开合德宫,翠玲才又敢开口:“黄公公亲自任命小姐您做内官,要说级别也不比那司仪矮多少,凭什么颐指气使的?”

    林雨簪哭笑不得:“就说是我把你惯坏了!自小养得脾气比小姐还尊贵,受不得半点委屈啊?”

    “我委屈了什么?”翠玲插了腰:“只是气把人当猴耍!天还没亮就折腾进来了……一句话就不来了……”

    “你只知道被人耍,还不知道要被砍头呢!快闭上你的嘴吧!”

    “那是谁?”翠玲还未等林雨簪教训完就又嚷了起来。

    林雨簪无奈的扭头一看,是一架合德宫的车撵,看方向似乎是追着那里异国公主去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林雨簪望着眼前滚滚的车轮想……不过无妨,今天不见,总会相见,纵是多了不起的人物,我也要会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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