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建康九年】

    晚饭算是为戚媛接风,一家人都到场了,许小年在席间讲了几句时令的笑话,那两位偏房的姨太太很应景的跟着笑。冯世勋也跟着笑:“现下京城的人们真是越来越调皮了,夫人,今天的菜还算合口?”

    “多谢老爷,很合口。”戚媛礼貌的点点头。

    “老爷,天气渐冷了,早前的那些胭脂水粉都不合适了,咱们家……”许小年对这些很有研究,每年都是她操心筹备着。

    冯世勋没听进耳朵:“一会儿我要去隔壁拜访拜访魏大人。”

    “隔壁的魏大人?老爷真是的,这么晚去叨扰人家!”许小年笑道。

    冯世勋注意到戚媛的筷子顿了顿,于是帮她夹了块鱼放到她碗里,然后回头对许小年说:“真是些衙门里的事情。”

    “衙门里的事情可以明天到了衙门再谈,这会儿去拜访确实是不合礼数的。”戚媛竟然开口说话了!许小年不敢相信。

    冯世勋似乎并不是太惊讶:“没办法,是急事,明天再说怕来不及。”

    “……”

    “……”

    “那老爷还是记得早些回来休息吧。”戚媛咬了一口鱼肉,冷冷的,没有抬头。

    “嗯。”冯世勋也冷冷的回了个字。

    许小年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赶紧又选了些有趣的话题来讲,哪知道今天不论她说哪样的话,冯世勋就是不附和,就只有两个偏房在干巴巴的赔笑。

    好容易吃完了晚饭,许小年准备着给冯世勋写拜访的帖子:“老爷,帖子要怎么写?”

    “我不去了。”冯世勋把手帕摔在书房的衣架上:“是哪个丫鬟在跟着夫人?”

    “是个叫梅月的丫鬟,老爷怎么了?”许小年有些不明就里。

    “把管家叫来,今晚就找个人伢子卖了。”

    “呵……老爷,她不是咱们买来的丫鬟,她舅舅每年都要来收工钱的。”

    “让管家去找她舅舅!”冯世勋强压着怒火:“今晚上就把她给我赶到外院去!”

    许小年不知是哪件事情惹怒了他,暂时也不敢说别的,只好照着冯世勋的话去吩咐了。

    冯世勋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气得发抖,以至于这份怒火超过了他能控制的程度!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接受这样的侮辱!此时此刻他已经不想再去推测是戚媛勾引了魏池,还是魏池那个王八蛋勾引了戚媛。戚媛是堂堂诰命夫人!谁给了她这样的荣誉?是我!是我!杨家那样的名门,也仅仅是他母亲受封!戚媛是谁?不过是个乡下的丫头!如果自己愿意,随时可以休了她另娶个名门之秀!真是给脸不要脸!给脸不要脸!

    冯世勋觉得自己的所有耐性在戚媛停顿的那一刻被耗尽了,彻底的耗尽了。

    “老爷?你要去哪里?”许小年看到冯世勋突然从案前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让管家今晚上就把那个丫鬟卖了,然后告诉院子里的所有人,我不想听到有人议论任何事。”

    许小年畏惧的松开冯世勋的衣角,冯世勋没有看她委屈的脸,摔门出去了。

    小雨夹着雪让京城的夜变得极冷,戚媛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漆黑的天空——冯世勋……是知道了一些事情吧?他这样去找魏池,魏池这个人会不会直接和他顶撞起来?戚媛担心魏池,她知道这个人骨子里是非常狂躁的,自从她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她便和冯世勋越来越疏远。这份疏远不仅仅是厌恶,也有难以自制的部分。

    戚媛叹了一口气,她自己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对于魏池的想法。除了父亲和姐夫,自己没有心情去信任任何一个男人,魏池有可能么?自己也许相信是有可能的,她那样的善良,坚毅,富有正义感。她曾经说过,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的。自己当时有没有动心?假设自己并非年长他六岁,假设她能和自己重新开始?

    没有……

    戚媛觉得自己从没有过。在他身边似乎是一种奇怪的安宁,是纯真的,没有任何占有或被占有的意思的。

    但当她对自己坦白了性别,自己的心不经意间小小的颤动了一下,虽然微小,却似乎难以忽略,以至于要在山上待几个月才能逐渐平缓下来。自己开始每天每夜的担心她,担心这样一个女孩子如果被人发现了要怎样自处,担心她冲动的性格如果和冯世勋发生冲突会不会做出丧失理智的事情。一直想得自己都累了,累得无能为力了,仍旧难以自拔。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会羡慕么?羡慕一个女子拥有这样精彩的命运……自己应该是一个旁观者!就像她应该是个旁观自己悲惨命运的人一样!但为何她那样愤怒,以至于自己也要为她牵肠挂肚。

    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重新回归平静?

    或者应该先考虑考虑如何避免冯世勋和她发生争执,以至于她冒失的去做傻事!

    “管家!管家!你要干什么……”梅月看到管家突然闯进来,拉着自己的胳膊就往外拖,吓得大哭起来:“夫人!夫人!救命啊!”

    管家既然得了命令,那也就懒得和这些小丫头啰嗦,抬手就是几巴掌,打得梅月不敢嚷嚷了。

    “你这是做什么!”戚媛冲出房间,吃惊得有些语无伦次:“放肆!住手!”

    戚媛正要去拦,旁边的人猛地拉住了她的手。

    “夫人,小的失礼了。”管家向那个黑影行了个礼,拖着梅月走出了院子。

    院门关上后,冯世勋也懒得再讲礼仪,直接拖着戚媛进了屋。

    “你也是书香门第之后,这样做也太不知廉耻了吧?”冯世勋冷冷的笑。

    戚媛被这句话激怒了:“不知廉耻?不知道你说的不知廉耻是什么?”

    “你倒反过来质问起我了?”冯世勋拿出办案子的架势,自己拖了个椅子坐了:“你这一去白云庵去得久啊,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回来,这个诰命夫人也不要做了才好。”

    戚媛笑了:“诰命夫人?若不是你要给我求这个劳人的名号,我也懒得来京城看着你这摊烂摊子添堵!你若想要收回去,自去找个女子来顶,我拱手相送。”

    “你这样说就不怕丢你老爹的脸?”

    “我们之间不知是谁丢脸!”戚媛狠狠的说:“我在江南孝敬长辈八年,我没有愧对你们冯家的地方。但是冯世勋,你敢说你对得起我们戚家么?”

    “少拿那几年的事情来压我!”冯世勋啪的拍在桌子上:“这就是你做媳妇的本分!还别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你在江南好吃好喝好住的,人人把你当千金来供着,哪点就委屈了你了!”

    “那看来倒是我委屈了你了?”戚媛冷笑:“我没能耗着我这一辈子当个糖人给你捏就是委屈你了?把我当千金?我本就是个千金小姐!我不敢妄比王宝钏,不过你把自己往那典故上扯,那真太对不起薛平贵了。王宝钏嫁薛平贵是心归所属,纵然是受苦受累也心甘情愿。薛平贵富贵不忘糟糠之妻也才被大家传颂。即便别人夫妻仅过了十八天的幸福时日,那也是幸福时日。你我这样的夫妻贸然攀附这典故,岂不是大不敬?”

    “你!”

    “我?平日里我礼让你三分是不想与你这等虚伪的人有所瓜葛,你要当我真如许小年之流贪恋你的所谓温情你就错了。不与你计较不是因为怜惜你,也不是因为怜惜我自己,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并不想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你要纳谁来度温柔乡,又或者纳谁来传代接宗,那是您冯老爷自己的事情,我这等闲人真是一点心也不想操。谁要吃醋,谁要行凶,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你!”

    “别人都说中山狼,我父亲这一辈子见多识广怎就被你这披着人皮的孽障骗了?你犯不着用揣度自己的想法来想我,我是清清白白的人,不屑得想你那些龌龊的事情!”

    “贱人!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冯世勋气得发抖:“你自己下作,倒还有理了?真是个泼妇,真是个泼妇!”

    见冯世勋口中谈吐渐渐粗鄙,戚媛不愿和他再争下去,别过脸不再看他。

    看到戚媛面露轻蔑,冯世勋更加火冒三丈:“你……好得很!指望着隔壁的年轻有为?明天我就让你瞧瞧隔壁的怎么下野!”

    “你要做什么?”

    看到戚媛竟然明里维护魏池,冯世勋怒不可遏,在他心里,若不是男女之情便不能做到这个地步。一想到戚媛如此猖狂,又想到她一去山上就那样久,心中肯定了十分,既然已经是十分的肯定,那么也就无所顾忌了。

    秋季令人迷惑的暖意已经尽了,京城的冬季劈山破土的来了,卷走了落叶,在黑尽的天空中幽幽的让人心中席卷起了无限的寒意。

    管家虽然不知道老爷为何突然动怒,但是他似乎嗅到了一些不详的气息,虽然并没有说要如何处置梅月,但将这样的好消息告诉二太太肯定是没错的。许小年得了消息赶紧遣退了屋里的人:“那丫头在哪里?”许小年敏感的嗅到了一丝味道。

    “老爷只是说撵出去,现在还在柴房里。”

    许小年笑了,她又想到了见戚夫人的第一面,那挥之不去的第一面——她脸上的宁静,那种内敛的高傲,那种自持的清白。这份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像一把钝了犁无时无刻不切割着自己的心。想到所谓的清白其实很有可能也是一种可笑的自欺欺人,许小年释然了,放下了,感到搁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该咽的咽,该吐的吐,心境都宽广了。

    许小年会心的笑了:“带我去见她。”

    ——还有比印证更有趣的事情么?

    梅月被绑住了手脚,为了防止她哭闹,还用了张粗布堵住了她的嘴。梅月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变故,黑黢黢的柴房让她想起自己被困在山上的那一夜,

    但更加惊恐。

    门闩响起的时候,梅月不自觉的挣扎了一下。

    二房夫人?

    梅月恐惧的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

    许小年冲管家努了努嘴,管家恭敬的行了个礼,过来拔掉了梅月嘴上的粗布。

    “你叫……梅月?”

    “……是。”梅月的脸又酸又疼,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知道老爷为何把你绑在这里么?”

    梅月摇摇头。

    许小年似乎没有搭理梅月,只是侧了脸,笑着问管家:“她家是签了卖契的?”

    管家立刻明白了许小年的意思:“回太太,是的呢,不过这样的丫头也买不了个好价钱,这幅长相到了人伢子手里还能卖给正经人家么?只能便宜些卖给挑脚的,赚不了几个钱。”

    挑脚的,就是码头上那些做粗活的劳工,多数人一辈子娶不起老婆,少数攒了点钱的也讨不到正经家的姑娘,只能随便买个。

    如果一个姑娘长在京城,告诉她要把她卖给挑脚的,那几乎就是对她最大的恐吓。

    梅月果然抖得更加厉害。

    “老爷是个心慈的人,要惩戒下人毕竟都是要问清缘由的……梅月,府上的人都知道你心性最是老实,你若肯说实话,我必定去求老爷留着你,好不好?”

    “好!”梅月赶紧回答:“二太太要我说……说什么?”

    梅月当真不知道要自己说什么,是承认自己偷吃了糖饼子还是承认那个青花瓷的笔洗是自己打碎的?……但,这些事情都过去许久了啊。

    “是个懂事的好姑娘,”许小年和蔼的笑了:“大太太去了山上这样久,都是你陪着的?”

    “是……”

    “有没有谁去找过大太太?”

    “没有啊……就是天天和主持在一起。”

    “就没有什么男宾么?”管家不耐烦了。

    男宾?梅月一下醒悟了过来,难道……

    “大太太是好人,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梅月气得浑身发抖。

    管家轻蔑的抬了抬眉毛:“还不老实么?什么能唬得了老爷?你若说出来,老爷同情你,说不定还给你条活路,若不说出来,现下就打死你!”

    许小年抬手拦住了管家:“梅月,你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说谎,你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梅月突然想到了!

    魏大人!

    看到梅月的脸色白了一下,许小年明白事情果如所料。

    “说!”管家怒喝。

    魏大人!魏大人是个好人!梅月的脑袋糊里糊涂的,但是混沌中这句话依旧是清楚的。魏大人的确来见过自家夫人,他……为何会来见夫人呢?梅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啪!管家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很用力,梅月几乎是一个踉跄栽到了一旁。

    梅月的头撞在了干柴上,感到一股热热的东西顺着额角流了出来。但梅月忘了疼,也忘了哭。她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不明白,她只知道一点:魏大人是个好人!在后山救自己的时候自己就突然明白了,即便是和他同骑一匹马,即便是他紧紧的抱着自己,自己也觉得很安全。内心里,她模糊的感觉得到,魏大人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存着干干净净的想法。什么是干干净净?梅月自己也不明白,但似乎看到他和夫人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们都是干干净净的,反倒是老爷……让人觉得恐惧……脏……

    “小贱人,别给脸不要脸!”管家没料到这个蠢胖的丫头竟然还有点骨气,心中仅有的那点耐心也没有了:“太太,不打她是不会说的。”

    许小年示意管家让开:“这大宅子里是容不得肮脏事情的,三太太的下场你没有瞧见么?若是你说了,这事情便不干你的事,桂花我能保得了,你也保得了。若是明天老爷亲自来问你,污了大家的眼,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污了大家的眼?

    “男女的事情,你还不懂,哪一件是纸包得住火的?没有媒妁之约,即便是男未婚女未嫁那也是极其羞耻的事情!更何况太太是有夫之妇!你若不交代,这样的罪你担得起?”

    羞耻的事?

    “你还是……”

    “呸!”若不是手脚被绑着,梅月险些咬到管家的手:“大太太清清白白,你们!你们!凭什么污蔑大太太!”

    “污蔑?”许小年被梅月激怒了:“人证物证俱在,哪个敢污蔑她。”

    “哪个是人证?哪个是物证?”梅月挣扎着爬起来:“你们就是污蔑大太太!大太太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怎么就不是那样的人?!”许小年咄咄逼人。

    梅月在内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股恶毒的情绪:“不是你这样的人!不像你这样窑子里的人!!!”

    啪!

    直到感到了手心的剧痛……许小年才惊醒过来,忍不住退了一步。

    “二太太,二太太……”管家顾不得打梅月,赶紧过来扶着许小年,怕她晕了过去。

    许小年脸色惨白:“反了……反了!打!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把她也给我打死!”

    许小年仓惶的逃出柴房,冬夜的冷风吹得她打了一个激灵。

    “二太太……二太太?”桂花打着灯过来找她,被许小年狰狞的样子吓得退了一步。

    许小年缓过一口气:“什么事?”

    “老……老爷说他回来了……问……起您……”

    “老爷……回来了?”

    许小年想要直起腰,但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二太太?二太太?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管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也顾不得打人了,赶紧跑出来:“快!找老爷!找郎中!”

    “别!”许小年捉住了管家的手:“别!我自己……我自己!”

    管家想到自己私自带许小年过来问梅月,本想是讨点好处,没想闯了祸,也赶紧住了口,想了片刻:“太太,今天先住着别院?”

    许小年艰难的点点头。

    “别瞧着啦!快去回老爷,就说二太太在别院都睡下了。回了话再回来,偷偷出去找个郎中!”

    冯府的清晨在宁静中苏醒,似乎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许小年和平常一样帮冯世勋穿戴好衣帽,送他到门口。冯世勋像寻常一样和许小年道别,坐上软轿去上朝。

    轿子到了巷口,突然听到马蹄声,冯世勋微微嫌弃轿帘,撇见那个骑着马的背影,浓重的笑。

    太阳窜出了山头,家里的奴仆们开始忙碌,打水的桶和擦地的墩布碰撞着,忙碌而吵闹。西边侧院却安安静静的,因为里面已经没有下人了……阳光渐渐划过没有人的院子晒到了头顶……

    戚媛一夜未眠,依旧躺在床上,身上胡乱盖着衣裳和被子。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不是绝望,不是任何激烈的情绪,戚媛冷冷的看着床梁。

    太阳没有在无人的院子做过多的逗留,她冷淡的偏移到西边,不温不热的光透过院子刺进屋里。

    戚媛艰难的坐起来,掀开被子,一谈讽刺的暗红在白色的棉布上摆出僵硬的姿态。

    他……是我的夫君?

    现在他终于成了我的夫君?

    他是我的夫君了?

    若他以为这样……那就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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