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未曾料到竟能在此处碰见季秋阳,心中一阵慌乱,手足无措之下忙低下了头,却见一双半新的皂靴行至跟前停下,一道温和话音自头顶低低响起道:“傅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傅月明闻声,不觉抬头望去,只见季秋阳穿着一身玄色氅衣,长身玉立于面前,日头正自他身后照来,映得他面容不甚分明,只觉他面上微笑甚是和煦。傅月明见他双目瞬也不瞬的望着自己,不禁红了粉颊,待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日才低声问道:“是先生使那丫头将我引到此处的么?”季秋阳微笑道:“姑娘以为呢?”傅月明颊上滚烫,一颗心跳到腔口,又低声问道:“那先生引我来此地,所为何事?先生……又为何在这里?”

    季秋阳淡淡一笑,说道:“适才,我见前堂上做活的丫头往后头来问话,得知是姑娘欲寻地方净手,又恐前头人多眼杂,一时使人撞见,令姑娘清誉有损。故而自作主张,使那丫头引姑娘来至此地。我本不该来与姑娘私会,然而瞧见姑娘似是迷失了路途,才走来与姑娘相见,姑娘勿怪。”

    傅月明闻说,只觉这话倒也说得通,心下略安,却又不禁微微黯然。因又想起方才店铺门前那块匾额,遂问道:“我观这铺子门头上悬挂的匾额,那‘焕春斋’三字似是出自先生之手。先生又身在这后宅之内,还能使唤此处家人,敢问先生与这铺子究竟有何关系?”季秋阳见问,不答反问道:“姑娘如何得知,那三字是在下的笔迹?姑娘在何处见过在下的笔墨么?”

    傅月明偶遇季秋阳,神思紊乱,竟忘了自己此生与季秋阳不过刚刚相识,无意问了这话出来,一时竟答不上来,半晌才道:“我家外祖与先生相交,家中有先生的拜帖,我故此认得。”季秋阳浅笑道:“原是这样,这焕春斋主人与在下交好,在下常往他这后宅来,他门上的匾额确是在下所题。”傅月明听过,方才解了心中疑惑,暗道:原是我想错了,却也是的,倘或他今世竟有这样大的家业,又怎会到我家去教书呢?

    季秋阳见她双颊绯红,低头不语,虽是默默无言,神态却亦自动人,心中微微一动,只觉有满腹的话要同她说,向前迈了一步。正待说些什么,先前那领傅月明进来的丫头匆忙走来,向季秋阳道:“先生,林公子有急事请您过去。”季秋阳见有人来,又是林常安相请,不好不去,只得同傅月明说道:“在下有事,不便久留,姑娘恕罪。”又吩咐那丫头道:“将傅姑娘好生送回去。”言毕,举步便行。

    傅月明见他渐渐远去,身影隐在一处山石之后,方才随那丫头往前头行去。

    那丫头引着她穿过一处山石洞子,绕过两处弯道,那来时的道路便赫然现于脚下。傅月明心中暗暗称奇,对此处铺子主人不免更生了几分佩服,又好奇季秋阳与那位焕春斋主人有何瓜葛,看四下无人便向那丫头打探道:“敢问姐姐,适才那位季先生同你家主人,是因何相识的?他们交情很好么?”那丫头听她这样问来,噗嗤一声笑了,又掩嘴笑道:“那位先生同我家主人相识甚早,其内情形我也不知。若说他二人的交情,那也称得上是生死之交了。”傅月明听了,又问了些旁的。那丫头却似有顾忌,含糊着不肯明说。傅月明也就听得糊里糊涂,终是莫知所以。

    行至前头,那丫头不领她回铺内,反是引着她走到一间客室里。原来陈杏娘为她不知去了何处,在堂上焦躁不安,将桃红当众训斥得啼哭不已。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有丫鬟出来言称主人请她母女二人入内室歇息,傅月明转瞬便来。

    陈杏娘无奈之下,只得依从,带了傅薇仙进客室等候,就有丫头送上了香茶果点,礼数甚是周全。陈杏娘出身于书香门第,本自有几分眼力见识,看这屋内虽为客室,家具摆设甚是考究,四下铺陈又皆为古玩字画,而少见金银器皿。足见此宅主人品位风雅,非等闲爆发商贾可比。她虽挂心女儿,却也不禁暗自称叹,又见那出来招待的丫鬟衣着打扮、谈吐举止皆为不俗,便与她攀谈,慢慢打探这焕春斋主人的来历家世以及成家与否等一应讯息。那丫鬟却是个能说会道,巧舌如簧之人,于陈杏娘所问,虽是知无不言却是言辞闪烁,不尽不实。陈杏娘问了许多,却也只得知了这铺子主人年纪尚轻,未曾娶亲,又因生意忙碌,时常不在城内,日常一应账目往来皆是前堂上的刘掌柜打理。

    过得片刻,傅月明才自后头出来,红着脸见了母亲。陈杏娘见她无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不免生气,当着外人不好斥责,只即刻起身告去。临出门之际,她心念一转,又向那丫头笑问道:“小女打扰了府上,我心有不安。可否请主人出来一见,我好当面谢过?”那丫头却微笑回道:“对不住太太,主人此刻不在铺里,往别处去了,不得相见,还望太太见谅。适才乃是掌柜见太太在堂上焦急,又觉堂上人多吵闹,不是等人的去处,遂假托主人之名,请太太进来等姑娘的。”傅月明听闻此语,心中微觉奇怪道:倘或这铺子主人不在,他又如何能穿堂入室进入后宅?若这后宅里有些女眷,男人不在家,有这些外客在这里,岂不甚是不便?然而此事关系私情,她也不好当面询问,只在一旁缄口不言。

    陈杏娘听了,只索罢了,带着两个女儿并三个丫头一道回去。

    才走出焕春斋铺子大门,傅月明便见那宋氏正在门前立着。一见傅家母女出来,她立时迎上前来,与陈杏娘说长道短,殷勤献媚。陈杏娘心中好不奇怪,暗道:这宋娘子是从来看不起我们的,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儿了?面上也不动声色,只与她言语周旋。

    宋氏与陈杏娘嘴里说着话,那眼睛却不住地往傅月明身上瞟,看的傅月明好不自在。陈杏娘略有察觉,极是不悦,又不耐与她闲谈,便匆匆收住话头,彼此别过,上轿离去。

    那宋氏归家,回到上房,见着她家相公宋提刑。那宋提刑看她回来,便当头问道:“如何?可见着了?”宋氏摇头道:“带了芸儿去,连那焕春斋主人的人影儿也没见着,白跑一趟罢了。”宋提刑叹了口气,坐在椅上,好不埋怨他娘子道:“都是你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好不好同傅家置什么气!挑唆了我去给妹夫写信,与傅家使绊子。如今什么好处也没落着,倒平白得罪了齐尚书!”宋氏被他斥责,颇为不服,当面顶嘴道:“我怎么知道会忽然钻出来个齐尚书护着他们家?你不是也说这傅家只是一介商贾,在官场是没什么过硬交情的,肥羊可宰么?这肥羊如今怎么又有了靠山了?”

    宋提刑皱眉道:“就是这焕春斋主人,好不好的傅家怎么忽喇叭的与他攀上了交情?妹夫来信好不埋怨,说咱们没交代清楚,倒把不该得罪的人给冲撞了,叫他往后难做。”

    宋氏说道:“我说你也是个泥塑的将军,纸剪的老虎,什么焕春斋主人,不过就是卖脂粉香油的商人罢了!你一口一声的叫着,正经连名儿都问不着的人,得风就是雨的,也值得唬成这样!还叫我带着芸儿去与人硬亲热,天天同那帮女人挤在柜台上,连人家真容也没见上。还想着攀亲,咱们见做着这个官,把女儿嫁给一个商人,明日亲戚坐在一处,女婿戴着个小帽,你这做丈人的脸上好看?”

    宋提刑怒道:“你这妇人,知道些什么!此人虽是一介商贾,却是个广交四海、人情练达之辈!不然,如何能将京里的吏部尚书也搬了出来?连京里的高官权臣尚且卖他面子,你我这样的人家,能结上这门亲事,就算是高攀了!那里头的好处,岂是你一介妇人所能明了的?你就知道东家长西家短,跟着那群三姑六婆四处惹是生非,这些年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宋氏被斥了满面通红,立在原地一字儿也吐不出来,半日方才冷笑道:“你也不用这样说,你满心打你那如意算盘,可不防人家心里有人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宋提刑听说,赶忙问道:“你是从何处得知的?”宋氏便将今日在脂粉铺里所见,一一道来,又说道:“我冷眼瞧着,亲耳听见那丫头出来说什么主人请那傅姑娘进去。那大姑娘走到后面,过了好长时候才出来,做什么去来?若说他们没些什么,我把姓氏倒过来写!”宋提刑听这一席话,呆在原地。宋氏扫了他两眼,冷笑了几声,便掀帘子出去了。

    独剩宋提刑在屋内踱来踱去,低声自语道:“好不好的,这傅家怎么跟这焕春斋攀上了干系?那傅沐槐自来是个老实夯直之人,不过会做两笔买卖罢了,此地官场里吃他赚他的不少,也不见他有什么作为。但如今看来,莫非这竟是个肚里藏奸的?不成,总得想个法子,不能让他们成了。”然而他虽定了起祸之心,却思来想去,总没定个主意。

    却说季秋阳受林常安相邀,纵然不舍,也只得别过傅月明,前往书房。

    走到房内,却见林常安坐在桌前,手里拨拉着桌上的一方古琴。季秋阳迈步入内,看这公子哥甚事没有的闲坐桌前,便有些不悦,然而看着两人相交的份上,仍笑道:“林公子急招在下前来,所为何事?”不想,那林常安忽然暴跳起来,向他喝道:“季兄,你可当真不厚道!我这几日四下探访的姑娘,你明明认得,却为何不告与我?还私下与她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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