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着一腔怒火送走了祈安,王氏再也忍不住心中愤懑,打碎了握在手上的杯子,不顾尚未坐稳胎的身子,前往书房找贾政理论,谁知却得到了老爷已经出门的消息,只好浑身发抖地回了房间等贾政回来。直到掌灯时分,才看到喝得醉醺醺的贾政扶着门跌跌撞撞进了门,身上的劣质脂粉味令王氏直作呕。早就积攒了一天怨愤的王氏哪里还忍得住,挺着尚未显怀的身子便向贾政抱怨指责他的不负责任和良心丧失。这些日子贾政手里有了余钱,早就重操旧业在外与青楼女子厮混,身边也不乏一些因女儿成了小曲太太而奉承的狐朋狗友,自觉腰杆子硬了,又怎会容得王氏如此诋毁这门他格外满意的亲事,竟是毫无风度地跟王氏对骂起来。

    自二房搬了住处,十几年来家里都是王氏的一言堂,何曾想到如今竟是被贾政这般顶撞,当即便有些愣住了,而后便是更为汹涌的怒火熊熊燃烧。真没想到自己嫁了这么个丈夫,不但没有享受丝毫官太太的福气,反倒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女儿被丈夫推进了火坑,真真心如死灰。纵然腹中孩子生了下来,她又能怎么办呢?他的生父可不是个疼惜孩子的。眼睁睁看着贾政甩门而去,王氏只觉得腹中阵阵绞痛,坠得厉害,慌忙叫人寻郎中来。谁知王氏早已见红,等郎中到了,见到的只是流了个成了形的哥儿,正在昏睡不醒的王氏。郎中无奈而同情地替王氏把了回脉,留下了滋补的药方便告辞离去。

    等第二天王氏醒来,微微隆起的肚子已经平了下去,身上也疼的厉害,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听丫头吞吞吐吐地表示老爷忙得还不曾回来,已是连眼泪都流不出了。也罢,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受苦的,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也算是另一种福气吧,只是遗憾这母子情分太浅了些。王氏只觉得万念俱灰,抬头看到床头祈安亲手编的平安结,眼神一闪,渐渐有了神采。如今祈安水深火热,除了自己这个身为亲娘的,还有谁会真心为她打算呢?想到了祈安满身的伤痕,王氏面上闪过一丝坚定,她如今已经一无所有,唯一值得挂念的便是她苦命的女儿了。便是豁出她这一条命,也绝对不能让她的安儿再呆在火坑里了。如今娘家不在京中,唯一指望得上的只剩下将军府的人了,可毕竟十多年不曾来往,纵然自己跪在最为厌恶的张氏身前苦苦哀求,也没有把握能够说动她伸出援手。但纵然有一丝可能,她也绝不放过,只愿老天垂怜,张氏念在安儿无辜的份上,能够顺手捞上一把,毕竟自家已是绝了后,对府里再构不成丝毫威胁了。“太太,该服药了。”钗儿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了门,王氏强撑着身子接过碗,眼都不眨一下地一饮而尽。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王氏终于下得了床了。这日,王氏走进了盛放嫁妆的私库,取出了本想留作儿媳妇的见面礼的几套首饰,外加一盒压在箱底的明珠宝石,吩咐钗儿替自己略微整理下仪容。看着镜中面色蜡黄,眼角已有了鱼尾纹,看上去有了些年岁的中年妇人,王氏不禁微微苦笑,为了当初的一念之贪,自己却成了地地道道的黄脸婆了。也罢,如今这般模样,还有谁会多看一眼呢,从来女为悦己者容,自己守候一生的竟是这么个丧失道德,卖儿鬻女的小人,真真可悲可恨,想必张氏依然保养得宜吧,夫妻恩爱,子孙满堂,竟是自己做梦都盼不来的美满日子。可如今双方早已云泥之别了,又有什么可比性呢?也罢,安儿,母亲这就替你走上一趟,必然不会让你深陷苦海不得自拔的。随手指了一件半旧的披风,王氏便出门往将军府而来。

    这日恰好府中男子均出外狩猎,只留下柳氏和贾瑶在张氏房中逗趣,听得门房通报,俱是一怔,随即便恢复常态。张氏命人请王氏进来,柳氏和贾瑶识趣地告辞离开。

    王氏眼角瞥见一梳着妇人发髻的清丽贵妇携着明艳的少女嬉笑离开,心中一酸,若是珠儿还活着,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面上也带出一丝苦涩来。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小径,王氏不免思绪万千,这么些年来,她对张氏怨过恨过,最终却是明白过来了,这都是命啊,命中无时莫强求,若是自己早些看开了,至少不会落得无子送终的凄凉下场了,祈安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所嫁非人。到了张氏的正房,王氏二话不说直接跪倒,身后捧着匣子的小丫头也跪着齐齐拜下。“这是怎么了?”张氏只觉得莫名非常,当初王氏想要害瑚儿,反被自己设计离开府里,一晃已是十多年了,自己也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对当初的恩怨早就放下了,对二房也不再关心,如今王氏这一出竟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太太,当初是我鬼迷心窍。今日我来这里,只求太太一个恩典,至于别的,若是太太想要出气,我甘凭处置。”王氏狠狠心磕了几个响头,说出了心中所求。“你倒说的我越发糊涂了。”张氏更是不解,只疑惑地看着王氏。

    “我只求太太能出面让我的女儿祈安与曲家少爷和离,然后送到金陵过活。”王氏已是满眼泪花。“你这说得颠三倒四,就算是求我也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张氏听得云里雾里,连忙打断道。王氏难以自已,哽咽着一五一十地讲述了祈安被嫁到曲家的经过和婚后的凄惨日子,其中更是几次泣不成声,那副憔悴愧疚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心生同情。好容易断断续续讲完祈安的经历,王氏面色诚恳愧疚,向张氏哭求:“太太,当日是我糊涂,我竟连做母亲的心都不明白,以至于受到如今的折磨,还连累了无辜的孩子。太太就是让我死我也甘愿,只求太太能救救安儿。”说完王氏又狠命地叩起头来,簪鬟散乱,额角更是隐隐发青。

    “你们快扶她起来。”张氏忙吩咐自己身边的婢女。张氏见着王氏的模样,隐约想起自己当初得知贾瑚的险境的模样,都是一般地决绝。王氏再如何狠毒,为了儿女终究也甘愿如此,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王氏却不肯起身,良久才道:“太太,为了安儿,我就是跪死在这里也无怨。”身边的小丫鬟奉上了王氏之前备下的礼物。“罢了,我答应你就是了。祈安毕竟也是贾家人,况且终究算是我们老爷的侄女。”张氏虽然对王氏仍然心存忌惮,但她本就是个心软的,这么多年来生活美满,心里也不再对当初的事情揪住不放了,到底不忍心见祈安受此折磨,犹豫了一下,应了下来。“多谢太太,我在这里磕头了。”王氏喜极而泣,道,“其余也无需太太操心,只消把安儿送到金陵就是了。如今祈安的事情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京城里是没有安儿的容身之处了。”王氏何尝不想多加照料女儿,只是若是安儿再呆在京城,怕有无尽的事端,反倒令家族蒙羞,最终难逃香消玉殒的命运。“我明白了,帮她立个女户就是了。”张氏看着王氏凄苦的样子,想到坊间对二叔的评论,思索了片刻便应下了,让祈安呆在金陵也好,嘱咐两个族中子弟照拂一二,她也不会过得太艰难,自己就好人做到底,当是日行一善罢了。

    王氏再三叩谢,方才蹒跚着离开,背影是那样的孤独决绝。三日后,贾赦登门曲家,强硬地扔下银子,把祈安给接了回来。至此,祈安与曲家少爷正式和离了,双方再无丝毫干系。王氏见到自己的女儿,不由得喜出望外,忙跪下向贾赦磕头道谢。贾赦看到犹如四十老妇,面上皱纹横生,再看不出一丝贵妇的雍容姿态的王氏,难免唏嘘不已。王氏这几天把所有家中值钱的东西和自己剩下的嫁妆全部打包,连同张氏那日不曾收下的礼物和另外送上的银票头面缎子之物也一并收好,身边只余下十多两碎银,连贴身的丫鬟也统统打发出去,只留下两个贴心的跟着安儿。

    王氏见到瘦了一圈,面色有些难看的祈安,狠狠搂着女儿的肩膀,抚着她柔软的发,默默无语。张氏心细,担心祈安伤了身子留下暗伤,倒是派了个郎中来给她瞧瞧,不料这一瞧竟是诊出了喜脉。王氏只觉得庆幸欣慰不已,若是晚了几日这和离之事就难说了,毕竟孩子可是曲家的血脉,纵然将军府势力再大也不能随意插手。可如今却是再好不过了,若是祈安有个儿子傍身,晚年算是有了依靠,自己也可以放下心来。当晚,王氏趁着城门将闭的时刻,将祈安送上了通往金陵的马车,目光眷恋中含着不舍和决绝,直到再看不到那抹烟尘才转身返回。回到屋子里,王氏看着破败而孤独的房间,没有一处崭新的家产,眉头微挑,随即从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来,脸色有些狰狞而决绝:安儿,我的孩子,祝愿你后半生顺遂平安。珠儿和那个未曾来得及出世便已然离开的孩子,母亲不会忘了你们的,就让如今成为一切悲剧的终结吧。

    次日,花光了手头银钱的贾政终于回到了家中,身上满是劣质的脂粉和低等酒水掺杂的难闻味道。见了王氏,醉醺醺的贾政视若无睹,径自往床上睡了下去,片刻便是鼾声如雷。王氏见时机已到,不再犹豫,举起匕首就扎进了贾政的胸口。看着纠缠了一辈子的可恶男人终于在血泊中失去了呼吸,王氏笑着流出了眼泪,随即抛起了早已准备好的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只是家中无人又跟邻里关系冷淡,两人的尸体竟是过了数日,直到发臭才被人发现。看到屋内的情形,众人唏嘘不已,终究是看在家族的面上掩了此事,只草草操办了一场葬礼便是。更讽刺的是,一辈子同床异梦,最后更是互相折磨的一对怨偶,终于没有脱离死同穴的命运,两人的棺椁一并送往金陵,葬在了同一处坟墓中。至于祈安到了金陵,安心养胎,数月后终于生下了个男孩,自此守着儿子过日子,又有宗族照拂,还有王氏的嫁妆,日子倒也过得平安富足。

    贾瑚在仕途上步步高升,官至二品,与柳氏育有两子,胞弟贾琏则在三十出头中了进士,最后以三品大员致仕,妻子周氏生下三子一女,二人俱是妻贤子孝,儿孙满堂。许是看透了上一辈的恩怨,兄弟二人感情一直很好。至于贾瑶,及笄之时嫁给了大学士的幼子,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他们的父母贾赦和张氏,见到家中的第五代孩子,方才含笑与世长辞,得到了皇帝钦赐的谥号,风光无限。贾瑚这辈子总算是护住了父母,保护了弟妹,并让荣国府昌盛繁荣了下去,于七十高龄了无遗憾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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