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正!?跟他没关系啊?他人很好的,官人莫要为难他。”

    宝历寺后院,暂管生员被叫来一个个问话,问话的官人身着绿官服,竟是一位京官。

    这位提点刑狱司勾当公事一来,上了黑名单的十一名生员待遇又是一变。本是华阳县衙役就守住了临时学舍外面,只是不让他们出学舍。可这勾当却带来了禁军,把他们押到另一处院落单独看管起来。

    面对这个跟知县品级一样的官人,陈子文拼足了心气,腰也没办法完全挺直,更别说昂首了。看来能不能做到王冲所说的不卑不亢,不仅跟对方的官位高低有关,也跟对方是不是拿捏着自己的前途有关。

    但被问到王冲,他却是下意识地回护着。

    “王冲是给你下了药?陈振,你的表亲刘盛是谁害死的?你的舅舅何广林是谁害得在永康军跟夷人打交道,性命朝夕不保?”

    这位勾当显然是有备而来,掌握了不少周边资料,这话吓了陈子文一跳。

    “听说王冲在县学里办集英社,难道你不知道,集英一名,是皇宫的殿名?这个社,本意就是谋逆作反!?”

    看着这个猥琐不类士子的年轻人瞬间面白如纸,办老了刑狱的勾当暗自冷笑。揉搓这种货色,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

    “你们都死定了!这已不是徙几年几千里的小事,是论绞弃的死罪!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逆首的情况从实招来!”

    勾当脸色瞬间转作冷森,陈子文一颗心差点蹦出了喉咙。

    可一吓之后,陈子文反而定下了心,以前他跟着江神社混时,江神社的泼皮不就是这般恐吓良民?

    勾当的声音又转温和:“如果你能出首,不仅无罪,还能论功……”

    念头瞬间来回无数,一面是早前对王冲的恨意,对谋逆之罪的恐惧,一面是这些日子来的幕幕场景,对君子之道的向往。陈子文只觉置身冰火之间,备受煎熬。

    但这煎熬很快就挣脱了,勾当诧异地看着陈子文挺直了胸膛,昂起头颅,那本猥琐的面容,升起一股凛然之气。

    “勾当,王守正除了带着大家读书,鼓励大家走君子之道,不知还有何谋逆之行。”

    陈子文顿了一顿,再道:“至于那刘盛,还有何广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他的结语义正辞严:“我陈子文的鼻梁虽然歪了,可脊梁还是正的,绝不会胡乱攀咬别人。”

    勾当气得胡须乱抖,骈指喝道:“滚出去!”

    陈子文作揖道:“学生告退!”

    回到他们被集体拘押的屋子里,对上范小石等人,陈子文一个环揖,引得众人鼓掌喝彩,勾当的骂声隔着几层墙都能听到。

    唐玮感慨地引用了王冲曾经说过的话:“仗义每多屠狗辈啊……”

    陈子文气得鼻子更歪了:“我是读书人!”

    接着他笑道:“那勾当,把我当三岁小儿哄哩,我陈子文什么阵仗没历过,哪能被他吓倒!?谋逆?他动动嘴就能办出谋逆案来,那天下人人便是逆贼了。”

    众人再度哄笑,范小石却皱眉道:“看来今次咱们都还是小虾米,提刑司是冲着守正来的。”

    他扫视众人,眼里满是不解:“为什么?”

    众人各有所论,或是就冲着集英社这个名字来的,或是木秀于林,引人嫉恨,或是以王冲提纲挈领,一网打尽,但都不得要领。

    正讨论时,自那勾当的屋子里传来凄厉叫声:“我招!”

    范小石、唐玮、陈子文同时变色,何广治……

    范小石沉声道:“得把消息传出去,让守正知道!”

    王冲自不知道形势已急转直下,不过他面会赵梓时,已隐隐觉出不妙。

    “此事我毫无置喙之处,提学司直接立作谤讪文案,交由提刑司专勘,连大府都不及过问。”

    赵梓这话的道理没错,县只判杖刑及以下案件,州府判徙刑及以下案件,更大的案子,都会上交提刑司勘验。而这桩案子又是文案,提学司出告,提刑司操办,华阳县只能配合调查。成都知府位高权重,非寻常知州能比,但依程序,也只能在案子初勘完毕,有了结论后再插手。

    可道理之外,赵梓的语气大异以往,冷冰冰的,疏离之意非常明显。

    王冲觉得,这是赵梓在恼他管束不力。眼见华阳县学成了大家的功劳梯,事前赵梓还专门提醒过,却在节骨眼上搞出这么一场祸事。

    王冲很理解赵梓这态度,换了是他,怕也不会给什么好脸。不过为了范小石等人的前途,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请教该从何入手,设法周旋。

    赵梓不耐烦地道:“还是多关心自己吧,你怕也难置身事外!”

    “莫不是又累了五丈?王冲该作什么,好助五丈消厄?”

    王冲心中微寒,但依旧不改态度,赵梓有恩于他,如果真是有难,他也得挺身而出,况且还可能是他给赵梓惹来的祸。

    赵梓神色微变,呆了片刻,摇着头,语气依旧冷冽:“你自去吧。”

    待王冲长拜而退后,赵梓背手在厅堂里踱了好一阵,再坐下来,将一碗已凉透的茶汤咕嘟咕嘟灌下,毫无往日的文雅之气。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君子惜身保志……”

    “君子……”

    赵梓念叨了好一阵,似乎依旧难以平复心中的什么情绪,衣袖一挥,咣当碎响,茶碗摔碎。

    “卢彦达!你这是在割秋草啊!”

    他咬着牙,忿忿地道。

    “站住!八姐儿!梁锦奴!”

    城东某处,王冲曾被追得钻了花轿的那座长楼下,一个婆子拦住了两个瘦小身影,恼怒地嚷嚷着。

    “行首可是把你当作未来的上厅行首教的,还给了你丫鬟使唤,行止便得更讲规矩,怎的敢私跑出去!?还扮作这般模样,是想明日功课再多一倍!?”

    婆子掐着腰,如往常那般训斥着。梁锦奴和另一个小她一两岁的小姑娘下意识地畏缩起身子。

    “回去!”

    婆子如撵鸭子般地吆喝着,梁锦奴本转了身子,可只行了一步就停住了。

    转过身,眼里闪着婆子难以直视的光彩,小姑娘的声音还有些低怯:“不!”

    婆子诧异地瞪眼,小姑娘再道:“李妈妈,我知你也是尽职分……”

    说话间,小小胸脯已挺了起来,瘦瘦的下巴尖也抬了起来,小姑娘宛如踏上舞台的主角,声调渐渐抬高:“妈妈也说,行首盼我以后能作上厅行首,待到那一日,妈妈是想我欢喜你,还是憎恶你?”

    婆子愣住,脸色渐渐发白,像是往日的猫儿狗儿,摇身变作噬人的大虫一般。

    “看来妈妈也是想我欢喜你的,所以……还是尽量让我欢喜的好。”

    小姑娘直视婆子,往日的怯弱已不翼而飞:“妈妈守着我作功课,我自是感激,功课之外,妈妈能让我欢喜些吗?若是欢喜不得,妈妈还是去管教其他姐妹的好。”

    婆子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白脸转作红脸,但血色又渐渐散了。她毕竟只是官坊里的班头,不是梁月绣那样的坊首兼上厅行首。眼前这个梁锦奴,是被梁月绣视为接班人的特殊存在,她的职责已不是管教,而是伺候。

    一时间婆子难以转脸,就只嘴角僵硬地扯了扯,小姑娘微微一笑,转身扯着她的丫鬟飞也似地走了。

    “是呢,相信自己,就能成的!”

    一边跑着,小姑娘一边捏着拳头为自己庆贺,手掌心里却已满是汗水。

    “墩儿快些!”

    招呼着她的小丫鬟,两个小姑娘脚下生风,身后婆子又追了上来,喊着要去哪她得陪着,可语气却已非训斥了。

    宝历寺门口,一白衣一黑脸两少年两眼发亮地看着这个颜如玉、眼生媚的小姑娘,即便是一身书僮打扮,也掩不住那丝春芽般的风姿。

    宇文柏负手侧身,斜眼凝目:“华阳县学正是在此,小娘子是奉哪位贵人之命而来?”

    鲜于萌作着扩胸运动,面露豪迈之色:“有甚事,尽可由我鲜于七代劳!”

    一个盘问来历,一个自报家门,小姑娘此时自不明白话里的暧昧,就焦急地道:“我是找……”

    话语嘎然而止,小姑娘盯住某处,一张娇颜瞬间如花绽放,看得宇文鲜于刹那失神。

    随着小姑娘视线看过去,一头小毛驴,载着一个青衫少年正悠悠行近,少年仅只清秀而已,但眉宇间却似乎蕴着一片天地,广博而深邃,与此时此世总隔着一层什么,峭逸不群。

    “守正……”

    “二郎……”

    宇文柏和鲜于萌的嘀咕近于哀呼,先有不知是妹妹还是妾的姐妹花,现在又多一个玉人儿般的小姑娘,看小姑娘见着王冲那欢喜模样,该是极亲近的。

    “锦奴!?”

    王冲心事重重,行到门前才发现了小姑娘,很是诧异。

    “王……郎君……”

    “叫我守正吧。”

    “好的,守……正。”

    “好别扭,叫我二郎也行,算了,叫冲哥哥!”

    “冲……哥哥!”

    这一声“哥哥”的意味似乎异于寻常,小姑娘发自内心的喜色自眼瞳溢出,让此时才注意到她素面容颜的王冲心神也是一晃。

    “是了,冲哥哥,有官人要害你!”

    小姑娘终于记起了正事,急急作了交代,听得卢彦达一名,王冲倒抽一口凉气。

    “谢谢锦奴!”

    王冲衷心地感谢小姑娘,他总算搞明白了状况,原来眼前这一难竟是奔着他来的!

    “能帮到冲哥哥,锦奴就欢喜了,冲哥哥要怎么办,那可是个大官人啊。”

    对着王冲的目光,小姑娘掩住心口,不明白为何自己心跳得那么快,也许是为冲哥哥担心?

    看看道旁侯着她的小丫鬟和老婆子,王冲明白这小姑娘的待遇是真变了,心中宽慰,伸手握成拳头。翘起大拇指。不知怎的,小姑娘心有灵犀,也有模有样地学着。

    两个拳头轻轻相触,指心相印,王冲笑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熟悉的话换了对象,小姑娘抿着樱唇,认真地点点头。

    “锦奴?听起来像是花名,王守正,枉你一脸君子相,另一面竟是少年风流……”

    “啧啧,还不到豆蔻年华吧,你也下得了手!”

    目送马车远去,宇文柏和鲜于萌凑了上来,嘻皮笑脸地道。

    “你们的嫉妒,我懂……”

    王冲厚脸皮应着,接着面容一正:“若是过不了眼前这关,我就要成风流鬼了。”

    宇文柏和鲜于萌一愣,听王冲再道:“我说的,就是范小石这事,不过这事我才是正主。”

    没等两人细问,一人从学舍里奔出来,正是集英社的一员,见着王冲,惊惶地道:“守正你在就好了!大事不妙!提刑司的人要把咱们集英社办成谋逆乱党!”

    之前知道了大纲,现在知道了细目,对着三人惊骇的目光,王冲缓缓点头道:“我已知道了。”

    怎么办!?

    宇文柏跺脚道:“我赶紧写信给我爹,让家人快马送去汴梁!”

    鲜于萌附和道:“我也写信给我爹,十六,让你家人多跑一趟!”

    “信是要写要送的,可不能把希望全寄在这上面……”

    王冲沉吟着,宇文鲜于这两家的确是莫大助力,毕竟卢彦达要把集英社打作乱党,宇文柏鲜于萌也难以置身事外。但成都到汴梁好几千里,消息来往以月计,不能坐等。

    更深层的原因他不好说,以他上一世的见识,宇文鲜于两家的最佳反应该是设法洗脱宇文柏鲜于萌,而不是跟卢彦达对着干,将这一案全部推翻。

    听说卢彦达背后是余深,余深现在是门下侍郎,相当于以前的参知政事,就是副相,宇文粹中不太可能为自己这个陌生人,跟余深对上。

    宇文柏又道:“许大府是君子,此事他怎的也要说话,再去找他!”

    王冲本要下意识地摇头,之前他烧王相公家牌坊,也算是得罪了许光凝。之后又帮赵梓办县学,在许光凝眼里,该已算作赵梓一脉的人,他对赵梓可没好脸,怎可能帮自己?

    可再细想,赵梓冷了脸,许光凝未必不能热了脸,而且……

    王冲想到了张浚,再由张浚想到王昂,心道这条路未尝不能走,而且也是有管道直通许光凝的,值得一试。

    “许大府凭什么要帮我们?”

    鲜于萌问得很现实,君子归君子,指望许光凝那一级的官员如君子般行仁义,那是发梦,得有什么东西打动许光凝。

    “光靠许大府也不行,还得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助力。”

    “最大的助力是谁?官家啊!若是官家能不信小人言,让卢彦达一场白忙乎最好,所以还得靠你大伯,最好是由你大伯说通了蔡太师。”

    “蔡太师在朝中也不是一言九鼎啊,还有何太宰(何执中)和郑枢密。要不守正再找找王相公家,看能不能走通郑枢密这条路。”

    宇文鲜于继续讨论着,王冲猛然拍掌。

    “没错,最大的助力,其实是官家……”

    宇文鲜于无语,这不废话么?官家还得听相公的,只能找相公啊。

    “你们莫非忘了,成都府里,还有一条直通官家的路?”

    王冲这话出口,两人恍悟,同声道:“傅廉访!”

    成都府路廉访使傅尧,就是皇帝的耳目,所谓廉访使,就是以前的走马承受,而这位傅尧,正是宫里的内侍。

    可另一个问题是,要请动傅尧说话,那就得拿出足够份量的东西来。

    王冲道:“东西有,就看咱们能不能赶得出来。”

    报信的学生再顿足道:“怕来不及了,范小石传话说,何广治已经出首了!”

    陈子文没出首,何广治却出首了,震惊之余,王冲也道,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有人出首,拿王冲等人的文书说不定明日就到,王冲道:“那咱们就得连夜赶工了。”【文学网提供无广告弹窗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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