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个把时辰,散花楼三楼,潘巧巧面对成都花行的几位大花户,感觉到了满满的恶意。※ ※

    华阳百花潘以往在花行里虽不是顶尖的,也算大户。潘老爷子过世后,还以为百花潘就此没落,却不想海棠潘又崛起了。先是嫁接出了并枝花,又种出了并蒂莲,名声大噪。达观贵人,豪门仕宦,都纷纷抢订海棠潘的盆花,夺了其他花户不少生意。

    有并枝花的本事,并蒂莲的名声,这事其他花户也只能艳羡,还说不上憎恶。可随着香精和香华生意的铺开,成都花户的干花、熏香和精油生意也开始萎缩,传统业务大跌。

    花户不像酒户,大多都没什么背景,不管怎么争,都是生意之争,很难摆到花行这个台面上。可这些花户忽然有了底气,组织起花行会议,要向潘巧巧讨公道,背后是谁,潘巧巧自然清楚。

    花户们先抱怨潘巧巧掀了大家的生意盘子,一个人吃独食,既然如此,官府摊给花行的市课,潘巧巧就该担起大头。

    这一击被潘巧巧轻描淡写地顶掉,花行不是粮酒盐铁行,官府基本不怎么插手,市课极少。生意作得大的,自然要多交,作不下去,也不必交,她便是想替别人担起来,官府也不答应。

    花户们硬的不行,又来软的,纷纷吐着苦水,说生意难说,要潘巧巧将嫁接之法、香精和香华的制法传给大家。嫁接之法是自家不传之秘,潘巧巧装作没听见,而关于香精和香华,则以利相破。

    潘巧巧安抚花户道,待生意做大了,她靠自家的花根本应付不过来。必须找其他花户进花。另一面,香精和香华也会交给花户们卖,毕竟花户们手里掌握着以往买干花、熏香和精油的顾客。

    这一番对应,花行的临时联合战线骤然崩溃,除开排在头几位的大花户,其他花户都觉得这未尝不是一条新出路。花会开到最后,潘巧巧再将带来的并蒂怜展示给众人,看着一红一黄两朵牡丹并蒂而生,正在吐蕊。引发了一片赞叹之潮。大多数花户不愿再与潘巧巧作对,识趣地离开了,就只剩下排名前三位的花户。

    “我们也只是受人之托,给接下来的事作个见证。”

    “我明白的,今日带并蒂怜来。正为此事。”

    此时正戏才刚刚上演,另一个主角终于现身,尤杏儿。

    见到小她好几岁,却一脸风尘味,显得比她还老的尤杏儿,潘巧巧心中同时流转着怜悯和不屑。面上却淡淡笑道:“我已邀了南湾的牙人来,今日与姐姐立下契书。将这株并蒂牡丹赠与姐姐,自此后,潘家与邓家再无瓜葛。”

    尤杏儿的目光先落在那株并蒂牡丹上,闪烁着惊艳之色。而后辛苦地拔了起来,投向潘巧巧。见到潘巧巧那散发着水润之色的脸颊,嫉恨之光猛然升起。而这平静的话语,听在她耳里。更像是在施舍,让她眼角渐渐变红。

    “这并蒂牡丹。你真舍得!?”

    尤杏儿哑着嗓子问,她之前也是听邓孝安说起,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用上撒泼打滚的力气向潘巧巧传话,不给香莲玉莲,就把你的命根子交出来!

    没想到,潘巧巧还真交出来了,这可是并蒂牡丹啊,转手怎么也能得几千贯的宝物,居然真交出来了!?

    潘巧巧暗道,她当然舍不得,可为了香莲玉莲,为了日后的幸福,她必须舍得。

    香莲玉莲真是邓孝廷的女儿,她作妾时的牙婆还在。她出了邓家门之后,诞下姐妹俩的稳婆还在,之后才招了赘婿上门。尤杏儿要代丈夫要回姐妹俩,打起官司来,输面很大。就算能赢,王彦中和二郎父子俩肯定要介入,到时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枝节。

    想及女儿,想及王彦中父子,还有未来的日子,潘巧巧对自己呕心沥血十多年培育出来的并蒂怜,已不怎么在意了。二郎给她带来了并蒂莲,已是最好的补偿,她还要守住并蒂怜,太贪了。

    潘巧巧笑得更洒脱了:“只要姐姐能够安心,妹妹自然舍得。”

    到此时,潘巧巧的善意已表露十足,本比尤杏儿大,却以曾为邓孝廷之妾的身份,唤尤杏儿为姐姐,姿态也放得很低。

    可在尤杏儿眼里,潘巧巧却一分分地更加可憎。若是潘巧巧哭着喊着,万般不舍地交出这宝物,她心里还好受些。可现在,潘巧巧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如施舍可怜人一般地拿了出来,那笑容,那平静,像是耳光直直扇在她脸上,更重重践踏着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你倒想得美!你夺走了我的男人,夺走了我的儿女,夺走了我这辈子的福分,我怎能安心!?贱人,你还我来!”

    刹那间,这十多年来所受的讥讽嘲笑,丈夫的冷遇,以及没有儿女,即将被赶出邓家门户的处境,一并在尤杏儿心中发作,再冲上脸面,驱策着她扑向潘巧巧。

    两个女人扭作一团,楼下蹬蹬上来一拨人,阿旺去护他的女主人,却被来人挤走。撕扯了好一阵,两个女人才分开。

    “抽烂她的嘴!划烂她的脸!脱了她衣服赶下楼去,让大家好好看看这贱人!”

    尤杏儿厉声喊着,潘巧巧又气又急,知道这里再待不得,想要离开,却被两个家丁死死拧住胳膊,动弹不得。

    “邓孝安!?你想作什么!?”

    阿旺和跟着来的牙人也被家丁制住,再见邓孝安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潘巧巧怒声斥道。

    邓孝安嘿嘿笑道:“作什么!?揭发你与王冲狼狈为奸,生造祥瑞,欺君昧上!”

    见潘巧巧一脸不屑,邓孝安用扇子指住那株并蒂牡丹:“这就是物证!你既能造出并蒂牡丹,就能造出并蒂莲!想以此换得朝廷的恩赏,可怜许大府都被你欺了。”

    一旁再蹿出一人:“还有小的作人证!是王冲与这妇人联手作假!”

    见到此人。潘巧巧咬着银牙,恨声道:“潘承!你竟然……”

    那人正是潘承,得意地道:“大娘子,你毁了华阳潘家的时候,怎就没想到会有今日?这就是恶有恶报!”

    一旁的老者冷声道:“别扯这些,赶紧让她签了认罪书。”

    邓孝安丢出一份文书,对潘巧巧道:“只要你承认,是王冲指使你假造祥瑞,以此邀名获恩。我们便不为难你。”

    “不行!说好的要治这贱人!”尤杏儿在一边咆哮着,又朝潘巧巧冲去,却被邓孝安拦住。

    “大局为重,不扳倒王冲,又怎么能治这贱人?”

    邓孝安对尤杏儿耳语着。尤杏儿却张牙舞爪,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让我栽污二郎,休想!”

    潘巧巧也冷声叱着,此时她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邓孝安等人不止要对付她,更是奔着害王冲去的。

    假造祥瑞不是大罪,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可许光凝等成都官员都借着祥瑞造势。向朝廷邀功。这罪名坐实了,许光凝等人不仅不会护着王冲,还会为示清白,反手整治王冲。就算他们节操好。只是束手旁观,邓孝安等人出手,王冲失了遮护,毫无招架之力。

    “潘承。亏你还是花匠,你难道不知道。莲荷是水生,没有嫁接之法么!?”

    不过潘巧巧却觉得,借并蒂牡丹的存在,指控她嫁接出并蒂莲,委实可笑。

    潘承无语,邓孝安却道:“见到这株并蒂牡丹前,大家也不相信牡丹会并蒂异花,可你办到了。既然如此,嫁接出并蒂莲来,又有什么稀奇呢?什么花事,朝廷不知道,就只相信亲眼所见。”

    他拍拍那份文书:“包括你的认罪书……”

    潘巧巧奋力挣扎着骂道:“认罪?你们是在发梦么?光天化日之下,看你们怎么强逼我!?”

    一旁吼声响起,是阿旺暴发了,但几个家丁一拥而上,就将他绑了手脚,塞了破布,再发不出声。而那个牙人哆嗦着连连摆手,示意与自己无关。

    邓孝安绷起脸肉,冷声恐吓道:“强逼?我们不用强,只是告诉你,你不认罪,不告王冲,你家中那对并蒂莲就真保不住了。那可是我的堂侄女,是邓家女儿啊。邓家要回自己的女儿,你这个弃妾还想拦住?”

    潘巧巧愣住,片刻后,她变幻着脸色,低声道:“让我看看认罪书……”

    包括邓孝安在内,众人都松了口气,潘巧巧之前那话说得很对,这是散花楼,是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真搞出了什么动静,不仅不好收场,更会坏了他们对付王冲的计划。借假造祥瑞之事,将许光凝等人跟王冲隔开,这才治得了王冲,已是他与尤十四的共识。

    催着邓孝安办正事的老者就是尤十四,对尤十四来说,王冲先是坏了他女儿的名声,搞得他与邓家的关系变冷,再与林继盛弄出好酒,将他挤出酒行前列,王冲就是他的大仇人。他满心就只想解决王冲,不愿横生枝节。潘巧巧能服软最好,看她这姿态也不似作伪,为了女儿,连并蒂牡丹这等宝物都舍得,栽污王冲,自在情理之中。

    家丁正要松开潘巧巧,尤杏儿忽然叫了起来:“她是假意的!她们母女与王冲恋奸情热,怎肯栽污王冲?你们莫要被她骗了!”

    想到海棠渡之前盛传的谣言,众人顿时狐疑,潘巧巧的算计被揭破,更不忿这谣言,冷声笑道:“就是骗你们的,如何!?我马上就要嫁给王二郎的父亲王彦中,二郎就是我儿,你们这张嘴,只会栽污,说不来人话么?”

    尤杏儿当然没什么眼力,她才不愿潘巧巧服软,可歪打正着,真揭破了潘巧巧用心。邓孝安大怒,跳脚道:“你就不怕我夺了你女儿!?”

    潘巧巧昂首道:“有本事,便与我在公堂上见!”

    众人面面相觑,顿觉棘手,一旁尤杏儿又骂道:“灌她个半醉,剥了衣服赶下楼去,看她怕不怕!?”

    连尤十四都在苦笑。女人发了疯,还真是让人害怕。真要这么干,你倒是爽快了,我们怎么办?还说对付王冲呢,自己却先下狱了。

    邓孝安本也对尤杏儿的话充耳不闻,可再回想第一句,眼中猛然一亮,朝家丁吩咐道:“拿酒来!海棠渡的好汉酒,你们寻常都在喝的!”

    他朝潘巧巧狞笑道:“待你喝醉了。怎么摆布你都行……”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变了色,眼中也升起炽热的光芒。

    怎么就没想到?把这美妇灌醉了,抬去自己在成都的宅院,好生调治一番。什么事都能成了。女人嘛,只要在床上制住了她的身,也就等于制住了她的心。反正这美妇在海棠渡里已传出了谣言,再有自己亲力亲为,之前的谣言也就当了真,成了一个荡妇,她还能靠谁呢?

    邓孝安越想心头越热。之前他插手潘家,也有垂涎潘巧巧的原因。现在转念就能得了这美妇,他欲念高涨,脑中再无清灵。啧啧。身段凹凸有致,白肤盛雪,还散着蒙蒙润泽,享用起来。比那尤杏儿有味多了。

    “邓将仕……”

    尤十四愣住,在场的花户愣住。邓孝安之语。原本只是说强逼潘巧巧签下认罪书,可现在一脸淫笑,目露精光,竟是语如字面之义了,这可非他们所愿。

    “谁都不准走!”

    邓孝安一声呼喝,家丁堵住楼道,截下想要下楼的人,众人面面相觑。

    “我自会制住她,你们得当见证。这点胆子都没有,还想对付王冲?”

    邓孝安对众人又逼又抚:“放心,待会我扶出去一个醉美人,谁会拦我?”

    潘巧巧听得大惊,尖声叫道:“救命——救——”

    只喊得了一声,就被家丁堵住了嘴。她全力挣扎着,眼中噙泪,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帮人,竟然真敢光天化日之下作恶。

    尤十四等人的杂乱心念中,既闪过王冲将败的憧憬,也有亲见这美妇将遭蹂躏的快意。相互对视着,再不说话,而那潘承更是笑得阴冷,直叫报应不爽。

    捏开潘巧巧的下巴,邓孝安高举酒壶,一股脑地朝潘巧巧嘴里灌,边灌边得意地道:“这是王冲造的酒,他要知道我就是用这酒制住你,还不知是什么表情。哈哈,三碗不过江,我看该改成三碗不上床……”

    直到灌得不能再灌,潘巧巧已连咳带喷了,邓孝安才罢手。再示意家丁放手,就见潘巧巧身子一个大晃,差点没能立住,虽还勉力撑着,脚下却是无比虚浮,邓孝安的笑声更大了几分。

    此时潘巧巧就觉胸腹间正有烈火灼烧着,意识被这火一股股吞噬。眼中的人影已经散作几个,恨不得马上扑倒在地,沉沉睡去。

    不行,倒下来,一切都完了……

    不仅是畏惧即将遭受的凌辱,还畏惧因这凌辱,王彦中和二郎的未来。潘巧巧凄然一笑,自己果然是不祥之身啊,王郎,不能与你白首到老了,二郎,你总是说姨娘执念太重,你说对了。今日之祸,就是自己总觉得什么事都在掌握之中,却没想到……

    她踉跄着脚步,蓄起最后一分力气,拔出腰间的剪刀,猛然扎向脖颈。

    就在邓孝安大笑,尤杏儿冷笑,潘承阴笑,众人暗笑之时,泛着铁黑光泽的剪刀戳入白皙如玉的脖颈,腥红的血泉喷作长长一柱,猛然撕裂众人的视线。血泉在半空绽作一朵盛开的殷红花朵,又瞬间散作千万片大大小小的花瓣,溅到所有人身上,脸上。

    潘巧巧连连退步,靠到楼栏时,身子发软,在众人骇然而呆滞的目光中,翻身摔下了楼。

    闷响声从楼下传来时,被溅得一脸是血的邓孝安才略略回神,他下意识地扫视着前方,似乎觉得刚才那一幕只是幻象,潘巧巧依旧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人已没了,桌子上,那株被称呼为“并蒂怜”的并蒂牡丹俏生生立着,那朵艳丽的黄牡丹已血水染得看不出本色,与并蒂而生的红花再无区别。【文学网提供无广告弹窗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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