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远腋下夹着昏死了好久的纪桐城在巷道里疾驰着,后面紧跟着的代二偶尔帮衬着轻托一下,辰远本不想干这体力活的,无奈代二坚持:“你在前面提着他跑,我在后面帮你托着,你这厮轻功不在我之下,万一跑了我追不上。”



    眼看着就要出城了,代二忽然想起什么,学一声鹰啼,只见城门楼子上顶上站起一道人影,在满月上清晰地映下漆黑的轮廓,修长的身影背负着一轮银月“唰”地便到眼前,声音比人先到:“你这浑货今日怎地这么长时间!”



    “嗨!这不是被……”代二边说边指向辰远。



    “远哥!”来人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是你?”又看看代二:“你怎么跟这货在一起。”



    这下换代二满脸的不可思议了,眼睛瞪的比牛蛋还大:“咋!你俩认识啊!”



    两人都没有理会代二,辰远笑着回来人道:“哎呀小明,好久不见。”说完便呲出了满口雪白又整齐的牙。



    顾明被当着代二的面叫小明,显得有些尴尬,刚要说些什么,又听得辰远道:“杜叔身子还硬朗么?”顾明脸都涨红了,还是硬着头皮拱拱手:“家父安好,哥哥挂念了。”



    “啥?你爹原来姓杜啊杜明!”代二狂吼一声,惊飞城墙上几只夜枭。



    “夯货你闭嘴!”顾明很是气结,居然当时就被改了名字。



    “也对,孤跟独是一个意思,顾明杜明都一样,不过这俩名字都没有独孤明好听,还是个复姓,你觉得来小明?”代二学着辰远呲牙,又学着辰远叫他小明。



    顾明手已向脑后伸去,马上就要握住刀柄了,咬牙看着代二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只在人腿上滋了一泡尿,还绕着人活蹦乱跳跑圈子的狗,真想痛打一顿。



    “哈哈,小明,你是怎么认识这个夯货的?”辰远被代二的样子惹得失笑,忘了胳膊下还夹着个首富,“砰”地掉在地上,摔出半声闷哼,后半声因为还要装作昏迷,硬是给忍住了。



    被人接二连三叫夯货,代二有些难忍,正要张嘴,只听顾明道:“远哥,这就是上次你来时我跟你说的那个兄弟,凌云殿那师徒俩,代二。”



    “哦,难怪难怪,身法可比他师父猛的多。”辰远说道。“我见他会凌云殿真传,刚才儿问他来着,他说不告诉我这贼人。”辰远又笑道。



    “贼人?”顾明疑惑着瞪向代二,知道他准是又干什么没脑子的事了。



    代二被瞪的有些慌,喝道:“你瞪老子作甚,来你听听……”于是唾沫横飞着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好好说了一番,描述到他被辰远御剑而行的时候更是有些吹胡子瞪眼,颇为不服。



    顾明听完理都没理他,径直向辰远说:“远哥你说,我能干些啥?咱一起。”



    “啥就一起?就算你俩认识,他说的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呢!干啥就一起?”代二惊得跳脚。



    顾明没有马上回答,转向代二,以从未有过的严肃,板着脸对代二说:“只要是他说的,就是真的。”看代二还欲犟嘴,坚定地又道:“我对他的信任,犹在对你之上。”



    代二张着口,半天没出声,嗓子里像是被一口老痰卡住,呃呃个不停,只得涨红了脸,闭上了嘴。恨恨地盯着辰远,眼神竟透出几分幽怨,像被夺了爱人的女子一般。辰远被盯得有些打寒颤,对顾明说:“好了小明,你不得不承认这位兄弟,是条似你一般的好汉,难怪你俩能称兄道弟。”这一句话夸的二人都有些局促。辰远又道:“那就一起吧,看看我如何给这位兄弟证明,不然一个时辰之后他二哥要杀我嘞。”而后扭头对着代二笑道;“是吧他二哥?”



    “就你还想杀远哥,咱俩联手看能留下他不。”顾明叹口气。



    “哦呦,我顾哥也有服的人呢吗?”代二揶揄道。



    顾明不理,对辰远道:“哥哥,去哪?”



    “城外,后家川。”



    “好,来哥哥我提。”



    “不用,我自己来,不重。”



    “哥哥莫要客气,你提了一路了,再轻也怪累的。”



    “无妨无妨,小物件而已。”



    ……



    代二看着二人将昏迷着的纪桐城争来夺去,眼睛都直了,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道:“好了!我来!”说罢揪起纪桐城的后脖子,照脸就是两巴掌,骂道:“起来自己走!你还昏上瘾了你还!当谁不知道你醒着呢!听不到你哼一声,还闻不到你尿骚啊!”早都吓尿了的纪老爷的脸立马就肿了,哭着跪倒在地上猛磕:“爷爷饶命啊!”直磕的地里泥中有血,额上血中有泥。心知自己死的不能再死了,辰远是来要自己命的,这大胡子本来向着自己,自己假扮昏迷想找机会开溜,不想还有一个人,竟是两人共同的朋友,方才摔醒时他可听到了,大胡子叫代二,是凌云殿的人。凌云殿是什么庞然大物?他花大价钱请高手的一笑堂,在凌云殿眼里怕是连个屁都算不上,顶多算半个屁,还是半个臭屁,响都不响一声。就这样的人还好像有点怕那个背着单刀的,背着单刀的可是无条件信任辰远的。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要了命了,三个一起。死了,死的透透的了。



    “你别这样啊主人,这我怎么受的起。”辰远冷冷地道。



    “不不,辰爷爷,辰祖爷,你是我主人,我今后就是你的一条狗,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作恶了。你废我武功,再打断我双腿!求你了,我认了,我作恶多端,我人人共诛。只要爷爷,还有这二位爷爷,饶了我一条狗命,我今后再也不作恶了。”纪大爷再也没有了威风,也没有了逃过一劫的幻想。



    “得,都不用证明了,自己认了。”辰远曲起右指抠了抠眉毛,颇显无趣地叹口气。



    “妈的!竟然都是真的!”代二的胡子根根直立,险些扎破胸口。“啪啪”又是两巴掌,可怜纪大爷满嘴的碎牙,因为脸肿得两个脸蛋子在鼻子前合到了一起,竟然吐不出来。代二还不解恨,握掌为拳,掌心都攥出了血,眼瞅着一拳就要砸死这杂碎。辰远一脚踢开了这要命的一拳,就像不久前代二一脚踢开辰远劈向纪桐城眉间的单掌一样。“拦我作甚!”代二怒眼圆睁,喝道。



    辰远不语,看着纪桐城慢慢说道:“我不杀你,但有个条件。”



    “爷爷!莫说一个条件,十个百个也应得!只是……”说着欲言又止,看向之前一直在保他命,此刻又非要他死不可的大胡子,而后又看看顾明。



    “放心,我保证,他们也不杀你。”



    “放你的屁!我可没答应。”代二猛喝一声,话音未落便要向着纪桐城激射而去,顾明赶忙一把勒住代二脖颈,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代二才渐渐静下来,只喘着粗气看着辰远。



    “我的条件很简单,去后家川,你亲自向里边的所有人说出实情,趁你还没祸害。”辰远道。



    “应该的应该的!这是我忏悔的第一步,爷爷不说我也会自己去做!”纪桐城磕头如捣蒜。



    后家川,出了银城向西不足三十里,是个不大的庄子,只得五六十户人家。但从银城去京城的路,都没有来这后家川的宽敞,平坦。只因这银城首富,宅子便在这里。庄里人也不奇怪,觉得有钱人才奇怪,不爱吃肉,爱吃野菜。城里房子又好,又热闹,不住,就爱住乡里。虽然住在乡里,可首富家一点儿也不简陋。最大的一户,就将近占了整个庄子的一半大,院墙高耸,同一个庄子的住户,两个屋子摞一块儿还没这家半截院墙高,不但高,而且厚,有城墙的小一半厚,院墙四角都有小屋子,四个都亮着灯,看来夜间都有人值守。南墙正中一扇朱漆大门,门内竟也有锁。一般这样的构造,那么这院子里不是有大恐怖,就是有大财富,要不就是有大秘密了。不是不想让里边的什么出来,就是不想让外边的什么进去。



    这最大的一户,便是纪桐城的宅子,乡里也见怪不怪——有钱人么,可不得把自己护的紧点儿。此刻小半个庄子灯火通明,也就是纪桐城的宅子。这大宅子内又分成二十几处小院子,此刻各个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正在往北院的宴厅中聚,这宴厅便就有寻常百姓四五家那么大。家主下了令,叫家仆把睡了的没睡的,只要是还喘气的都带来此处,虽然这家主的脸已经有些认不得,或者可以说已经看不到脸了,整个儿一个屁股长在了脸上。若非众人从服饰、体型、还有腰间配饰上确认了,这就是家主,定然是要捧腹大笑一阵的。不大一会儿,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乌泱泱挤满了房子,外围站着十几个大汉,面色不善,是纪桐城的恶奴。围着中间五六十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这帮孩子最大的十四五岁,最小的是一对双胞胎,看着只有三四岁,被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左右各一个牵着。



    “开始吧,照我教你的。”辰远温柔地抚摸着纪桐城的后背,后者脖子一缩,打一个冷战,颤声道:“王品,把家丁们全部绑起来先。”“好嘞爷!”被唤作王品的家仆从外围十几个大汉中脱颖而出,已颠着小碎步去拿绳子了。看来这便是纪桐城的首席走狗了,真拿他当主人,不管主人面目如何改变,岁月如何的变迁,情况有多么的不对劲,都不能改变王品对主人的耿耿忠心,他闻着主子的味儿都能明确效忠的对象。不消半刻王品已经麻利地捆好两个了,有人不似王品,发觉势头不对,两人已悄然向着挟持着金主的人慢慢挪过去,辛苦挪到近前,突然跃起发动袭击。只是跃起的身形刚到半空便止住了,僵硬地掉在了地上,砸出一声闷响。辰远没有动手,却是顾明在怀中掏出两粒花生米,弹中了跃起之人的穴道。完了又掏出两颗来扔进嘴里,嚼着,看着。这是在楼顶上喝酒等代二时,吃剩下的。还有两个大汉转头欲跑,也似这两人一般,砰砰两声栽倒在门口,动弹不得。



    孩子们都吓的不轻,有胆大的小男孩仰着脸问:“你们是谁?为什么打叔叔?”



    “叔叔?”不待辰远说话,代二先坐不住了:“我们打他,你们不高兴吗?”



    “叔叔是大好人!你们打叔叔!你们就是坏人!”小男孩倒是真的有些胆气。



    “这个庄子里的,都是还没有被祸害的,或是虽然祸害了,但还没有知道真相的。”辰远扭头低声对代二说道。



    “好啊!真是大好人!”代二胸膛又开始了剧烈的起伏,照纪桐城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给老子说!快点!”拍得纪桐城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身子,哆哆嗦嗦的说:“孩子们……你们、你们都是我收养的孤儿,可、可是、让你们成了孤儿的人,也正正是我。”纪桐城说完,全场的孩子们都定定的看着他,脸上写满了疑惑。“你他娘的说通俗点儿!老子都差点儿没听懂,别说孩子!”代二照后脑勺又是一巴掌。“是是是……”纪桐城唯唯连声,扭头又道:“你们的爹妈,家人,都是我杀的!”这下孩子们都听懂了,面上有的惊恐,有的疑惑,有的难以置信,就是没有恍然大悟的。



    “我不信!”



    “胡说八道!”



    “叔叔是好人!”



    ……



    顿时稚嫩的叫嚷声此起彼伏,相信纪桐城是收养他们的“好叔叔”的孩子,竟将近是全数。辰远道:“孩子们静静,听我说。”叫嚷声音更甚。



    “都别吵了!”代二大吼一声。孩子到底是孩子,柔声细语没有用,凶一点吓个一声,立马就安静了。



    “谁被你祸害了,指出来。”辰远对纪桐城说道。纪桐城叫了几个名字之后,人群中出来四个十二三小姑娘,一个看起来刚刚十岁的小男孩,走到近前。



    “还有个男娃!”代二嚷着问,辰远不语。



    “你是谁?”代二问男娃。



    “我是宠物。”男孩天真地睁大眼睛回答。代二的瞳孔猛地一缩,这称呼他不久前听到过,看向辰远。



    “你是谁的宠物?”辰远沉声问道。



    “我是主人的宠物。”说着便走向代二,慢慢抱着代二的屁股,叫了声主人,而后已经用稚嫩的小手开始解代二的腰带。



    代二一把推过小孩,看着小孩满脸的委屈和疑惑,颤声问辰远道:“怎么回事?”



    “他不但祸害小姑娘,还残害小男孩。”辰远哑着声音对二人低语道:“这个小男孩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有一个单独的院子,从记事起就被这么训练,见到大人就要这样打招呼,大人就会高兴,他就会被奖赏,会有饭吃。他甚至会说的话也不多,他不知道宠物是什么,也不知道主人是什么意思,他甚至从小都没有出过这个院子,他的认知里,世界就只有这么大,大地的尽头就是这宅子的院墙。他没有任何知识,也没有任何思想,不知道对错,不大懂喜怒哀乐,更不懂什么光荣与羞耻。”辰远有些哽咽:“他真的被纪桐城训练成了一个宠物,直立着的宠物。”



    小男孩满脸疑惑地看着说话的辰远,他并不懂辰远在说什么,可他听到了“宠物”二字,便欢喜地走向辰远,张开稚嫩的双臂就要去抱辰远的屁股。辰远怜爱的摸摸男娃的头,中指在百会上微一按,男孩便熟睡了过去。



    “你们四个呢?”代二又问眼前站着的四个半大的姑娘。



    “我是自愿侍奉叔叔的,大恩大德,报无可报,若非叔叔路过搭救,我已跟母亲一齐死在土匪刀下了。我并无什么用处,什么也不会,只有这样报答,只要叔叔不嫌弃。”四人里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人说道。



    “我也是,叔叔在路边买了我,让我不再忍饥挨饿受折磨。”另一人符合着。



    “我本有点犹豫,要不要这样报答叔叔,经王管家开导,便决定了。”第三人说道。



    “是的,我也本不想这样报答叔叔,我以后可以出去,给人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我会一点琴棋书画,甚至可以去城里当歌女,以后给纪叔叔养老送终。”最后一个女孩说道:“可是王管家说,怎么可能白养我这么多年,我不回报老爷,就休想出去。老爷心善放我走,他都不会放我走。”女孩啜泣起来。



    “哪个狗娘养的王管家?”代二粗声问道。



    女孩回头瞅一眼最外围已经绑好了所有人,然后就定定站在那里的王品,哭的更厉害了。



    代二本想骂些什么,辰远张口了,问四人道:“你们都是多大的时候被你们的叔叔搭救了的?”



    “娘亲被土匪杀死那年,我九岁,今年我十四了,已过去五年了。”一人答道。“很小了,四五岁?”有一人不确定。“七岁”“八岁”另两个答道。



    “杀死你们父母的歹人,或者在街上卖你们的歹人,你们再见到时,还能认得吗?”辰远问道。



    “不知道。”最年长的答道。



    “认不得了吧……当时太小了,又害怕。”另一人说道。



    其余两个也摇了摇头。



    三人都沉默了,满屋子都认为他们的叔叔是好人。一边是对他们有“养育之恩”的“大好人”,一边是三个陌生人,尤其是大胡子的陌生人,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叔叔还肿着脸。是了!叔叔很有财富,定是被这三个歹人盯上了!他们抢了钱还不够,定是想骗我们走,还想将我们再卖一遍。



    年龄最长的几人都认不出仇人,别说剩下的了。怎么能让孩子们相信呢,三人一时间一筹莫展。代二长叹一口气:“你们这几个傻丫头,就快被你们的好叔叔害死了都不知道。”



    “怎么会呢,再过些时日,我就会被过继给外庄的一户人家当女儿了,有了门户,以后还能嫁人呢。”一个姑娘眼中满是憧憬。



    “哎……”三人同时叹一口气。



    “就跟烟绮姐姐一样,嫁了个好人家,夫妻恩爱,听说都有孩子了呢。”姑娘又似呓语般小声说着。



    代二和辰远闻言猛地站直了几分,对视一眼,同时道:“你认得烟绮?”



    “我们四个都认得啊。”小女孩睁大眼睛道,“烟绮姐姐跟我们是同一个院子的,又是我们五个里最年长的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平时对我们很好呢。”顿了顿又道:“只是两年前有一天被叔叔接走了,说是替姐姐找了户人家,愿意娶我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丫鬟侍女的。”



    “我去接!”话音刚落代二已越过东墙出了院子,只留下张嘴还欲交代些什么的辰远和一头雾水的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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