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众生千尘自纷扰,微风扶柳画烟容

    自那日起,坊间流传着宁王府与镇北侯府两府不合的消息,有心人士揣测这可能与建康十三年宁王取代镇北侯镇守北方重地而功勋赫赫的镇北侯却被圣上安排到蛮人聚居的南面去一事有关。这也引起了一干沸沸扬扬的争论,甚至不知为何,竟有人将八年前在那一次大变动中莫名消失的官员大人们去向拿出来说事,言论直指宁皇室——暗含宁皇室排除异己、打压忠良之意。虽是最后被平复下去,但不知为何最后越闹越凶,谣传越传越离谱,居然还有多个版本——最离谱的一种是说,这镇北侯的二公子与宁王爷的大小姐本就认识,甚至可能是一对怨偶,怨偶相见、分外眼红,各自想着给彼此下马威,最终花拳绣腿比不上刀枪盔甲,还是小姑娘家败下阵来……当然,传说,只是传说。

    宁芜歌坐在轿中闭目凝神。

    丹秀在轿外咕噜咕噜,并不能听见说些什么。

    兜兜转转,终于来到相对长陵其他豪门大户显得偏僻的宁王府。

    “大小姐回来啦。”沐雪是宁王府的大丫鬟,二十来岁光景,也算是个老人了。对这个新来的大小姐,只是略有些风闻。对于那个曾快意江湖号称“鬼医仙子”的先王妃倒是好奇得紧,不过碍于身份,她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

    说起这个入府不到三个月的大小姐,也真真奇异。还记得三月前的那天,大小姐刚回宁王府,一向冷毅的王爷居然一夜白头,吓了知情的人们一大跳,可见王爷思念大小姐心情之切。大小姐入府时间虽短,但早已将全府上下的人心得了个遍,大到王爷,小到厨房烧菜的老妈子,没有一个不说大小姐品貌超群、素质兰心的。单凭大小姐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把全府百来号人的名儿记了个一字不落这一点,就实在叫人折服。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而这个例外,便是挽君阁里住着的,大小姐同父异母的弟弟,宁锦祺。

    锦祺少爷的生母是容侧妃,是当今皇后的庶妹,嫁过来两年就死了,留下锦祺少爷多病,全府上下日日夜夜悬着心。锦祺少爷为人孤僻,从不与下人多言,也绝少出挽君阁。有人说先王妃是因为王爷娶了容侧妃做小才带着四岁的大小姐出走的,也有人说容侧妃根本不受宠,自新婚之夜后,只有锦祺少爷出生那天才又看到王爷入了挽君阁,也是那天,容侧妃就难产死了。个中缘由,众说纷纭,却都因王爷的一声令下,都化作寂寂,全府上下,讳莫如深。

    上一代的恩怨,往往是下一代的心结。

    只是沐雪觉得,就算是上一代有纠葛,锦少爷让芜歌小姐立在门外等了一整夜的做法,还是有些过了。更何况,大小姐直到最后,脸上都没有愠色,末了还对着门缝说了声:锦弟,要好生保养,莫病了。

    这事儿,要不是丹秀悄悄说与她听,沐雪根本不会知道。

    丹秀还说了,立了一整晚,大小姐身体太单薄,终是病倒了,还不让王爷知道。

    这事儿,小姐怕是也打算永远不说了。

    沐雪望着眉眼低低的芜歌,总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怜惜。

    芜歌浅浅一笑,眸子晶亮得就像有一簇火在烧,却还是难掩病容憔悴:“沐姐姐,怎么出来啦?快进去吧。”

    沐雪心头一暖,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关心自己的话了,只觉得大小姐越发可亲起来。

    “丹秀,去把我给锦少爷准备的礼物拿过来。”

    “是,小姐。”

    挽君阁在宁王府的西北角,青篱笆上一丛丛的牵牛,红的紫的蓝的,像一只只张扬的小喇叭,笑得如此欢实,满园的郁郁葱葱都染上了一层喜色。

    “锦弟,你在吗?”芜歌轻叩着紧闭的木门,“是我,我给你带生辰贺礼来了。你要是不开门,我今天就不走了。”

    久久无声,芜歌却丝毫没有感觉意外,只是静静地站着,这一回她没让丹秀跟来,一个人立着,身形显得有些萧索。

    宁王爷前些日子已开拔前往边境与夏国西北面的高商议和,全府只剩下芜歌和锦祺两个少主子,芜歌这些天一直忙着给锦祺准备生辰礼,不过却很是隐蔽,就连丹秀都不知道小姐这宝蓝色的盒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宝贝。

    “锦弟,快开开门,姐姐给你准备了一份礼。”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仿佛五月拂面的清风,微微的暖意中又似乎有湿湿的水汽氤氲。

    门内没有回音。

    芜歌吩咐过,锦少爷好静,今儿个是他的生辰,全府的奴才、仆妇午膳过后都不能到挽君阁来,偌大的园子里,只有芜歌紫色的身影,显得落寞寂寥。

    夕阳从青篱笆那一头探出半张羞红了的脸来,欲说还休,只是橙黄色的余晖将门前纤瘦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就像山水画中,最后那一抹墨迹。

    “吱呀”,门开了,一个白袍的少年倚门而立,眼底无波,苍白似纸的脸,毫无血色的唇。

    “你不是我的姐姐。”声音不重,却渗着愤怒的寒意。

    芜歌并不恼,只是微微地笑:“终于肯开门了。让我进去吧,外面的风有些冷呢。”

    屋内的人显然不愿意挪步,只是芜歌动作奇快,像一尾灵巧的鱼,趁着锦祺一个闪神,就从少年悬在门沿的手臂下钻了进去。还没等屋子的主人发怒,芜歌就抢先一步打开了手中那个两个巴掌大的宝蓝色盒子,一时间,幽绿的萤光将暗室的一隅照亮。

    锦祺苍白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雪蚕!”

    “容王妃医术精湛,你也应该知道它的功效的。”芜歌像是对锦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能不在意你自己,还有你娘亲。”

    少年脸色微微一变。

    “现在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你和父王了。”芜歌继续道,“你应该也精于医道,我是否有恶意,你一试便知。我带它来,是想祝你生辰快乐。我对你好,那是我的事,就像你厌恶我,是你的事一样。”

    锦祺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芜歌将锦祺的手放入盒内,玉色的蚕身渐渐成粉红,再变成绯红,锦祺的白脸也渐渐有了红晕。

    “你自愿的,与我无关。”那只玉色的小蚕垂下头去,满身的通红,却变成了黑,再也没有蠕动。

    “我说过的,我对你好,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芜歌将盒子盖好,默默退了出去,末了,合上门,轻声道,“早些睡吧,体毒初清,好好休息,你要是不放心我,我让倾桐来照顾你吧。”

    月华如水,夜阑无声。

    一抹紫色的身影隐没在暗处,与黑夜融为一体。

    “你果然是他的孩子。”盆内两滴血紧密地相融,在火光的映射下,诡异得触目惊心。

    芜歌嘴角勾起一抹笑,泛着彻骨的寒。

    儿时的记忆悄然重演,她仿佛又看见那年樱花树下娘亲浅笑美过满树落英,绯色的衣衫在徐风中翩然微卷,那时候的她未足三岁,却明明白白地记得娘亲日复一日坐在樱花树下纳鞋底的身影,还有,那望穿秋水等候的模样。

    她此生难忘的是,娘亲奔向那人,本该为她娘俩遮风挡雨、嘘寒问暖的那人怀抱时,那种,令人震撼的狂喜与娇羞——所有记忆里面,只有那种时刻,才是真真正正,鲜艳得叫她想忘不能忘。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一贯安静的家中鼓乐喧天、爆竹隆隆,她又惊又怕地奔向娘亲的怀中,却清晰地感受到,细碎痛苦的啜泣和难以克制的颤抖——生平第一次,她体味到何为难言之悲——纵使那时的她,不过孩提。

    然后,那人不来繁芜院了。

    然后,她听嬷嬷说,新的小主子是个小世子。

    然后,她生了一场大病。

    大病后,她就只剩下娘亲了。

    其实,她也很贪恋那人宽厚温暖的臂膀——只是和娘亲的眼泪比起来,她愿意舍弃前者,纵使幼小的心灵也还是会痛。

    其实,她隐隐约约懂,只是,她不说。

    她只是很高兴,娘亲没有留下她一个人。

    她曾答应娘亲,不恨他,不报复他,因为,他毕竟是她的爹。

    只是——娘亲啊,长笑没有了啊,长笑没有了,我活着的唯一意义,不就是报仇吗?

    娘亲,你爱得这样苦,你伤得体无完肤,却还是得不到所爱之人一颗完整的心。没错,他是我爹,没有他就没有我。可是,你可知道三年前我为救长笑哭倒在宁王府前,我那伟大的爹爹甚至都没见我,让下人强拖我离去:“大小姐早就死了,你不要想着攀龙附凤了!”看哪,看哪,这就是我的好爹爹,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眼睁睁看我挚爱之人自蹈死地!

    娘亲,你太隐忍了。如果不是这份隐忍,我们不用出走长陵,不用流落雪域,我也不用,不用遇见他。

    也就不用,痛得这样生不如死。

    娘亲,你也想歌儿了吧?

    无妨,歌儿马上,就要下来和你们作伴了。

    染血的白绫被扔入火中,烧得噼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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