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干了接近十年的干部,从基层团高官干到分厂书记,再到分厂厂长,自以为对工人还是很了解的。

    在他看来,这些工人,除却几个刺儿头,大部分都是绵羊。只要孤立或者收买刺儿头,剩下的绵羊,你想让他们怎样他们就得怎样。特别是有了下岗这个口子之后,不服我就让你下岗,比开除还得讲究证据,省事多了。

    但是,他曾经熟悉的二分厂,在经过了刘万程的打造之后,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刘万程在的一年,工人们见识了什么是正确的领导,见识了高效益和高工资。

    刘勇的胡乱插手,使分厂的经营管理逐渐陷于混乱,正常秩序被打破,效益开始逐步下滑。工人们知道这么干不对,个别胆子大的,在公开场合就大声质疑刘勇的管理能力。

    刘勇就用下岗这个法宝,来对付那些质疑他的。你敢质疑我,我就让你下岗!

    混乱逐步加剧,效益下滑加速,工人工资急剧缩水,法宝也有失效的时候。工人们忍无可忍,在发不出工资的情况下,集体去总厂告状,讨说法。

    发生了集体事件,总厂面子很不好看,严厉批评刘勇的同时,让他把工人都领去,再有类似情况发生,严厉处分!

    这件事情让刘勇极度震惊,因为这会影响他的政绩,影响他的前途!但这时候,他仍旧不思反悔,仍旧试图采取高压手段,来制服这些有点不听话的绵羊。

    他强行规定,工人上班不许走出分厂厂区,否则按旷工处罚。并派亲信到各车间和更衣室里巡视检察,发现不在的,又没有他亲自签字的假条,一律严惩,停工三个月。

    为防止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反对他,再次到总厂闹事,他竟然利令智昏,下令工人不得聚在一起聊天说话,三个人以上在一起说话,就是图谋不轨,立刻撵家去,不许上班。

    整个二分厂宛如陷入了白色恐怖,人们敢怒不敢言。

    当工厂三个月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张年发终于忍无可忍,和刘勇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少了头羊的绵羊们,终于找到了头羊,要变老虎了。

    他们不去总厂闹了,直接站在了张年发的身边,几乎再没有人听刘勇和他亲信们的指挥。

    在工人们的强烈要求下,张年发代表工人,和刘勇谈判,要求刘勇暂时交出分厂权力,给工人们一个自救的机会。不然,工人们闹到哪里,张年发都不管了。

    张年发的威信,别说在二分厂,就是在总厂,那也是有数的。他真正甩手不管,后果会有多严重,刘勇心知肚明。

    无奈之下,为自身利益考虑,他被迫答应工人们的要求,把权力移交给张年发,自己美其名曰站在张年发身后,给他全力支持。

    张年发已经看透刘勇了,对他这个决定并不领情。他罢免了一批刘勇的亲信,同样用下岗的方式,让这些害群之马家呆着,省得在厂里不干人事光捣乱。

    然后,他开始任命有能力的人接管厂里各个环节,恢复生产秩序。还亲自跑去总厂,到处找领导状告刘勇的恶行,弄得领导们四下里躲他。

    领导们躲他,就传递了一个信号:暗中认可了他的分厂管理权。这对所有二分厂的工人来说,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刘勇这个退居幕后,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的策略还算明智,不至于激起更大的民愤。也可以在总厂举棋不定的时候,暂时躲过一劫,为自己偷偷运动高层,设法调走,换个庙继续当菩萨争取时间。

    这时候,二分厂的当家人,相当于又换成张年发了。

    多少年来,张年发就像一台电脑一般,忠实地执行着上面的指令。违抗命令这个词,在他的程序里,是没有的。

    可是,现实的残酷,却连这样的老实人,都被逼的更改了自己的程序,而且一次比一次胆大。

    他是水手,就必须得尽到自己的责任。为了那一条船上,所有弟兄的生命,他别无选择。当弟兄们的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任何指令对他来说,都是无效的。

    他老实、忠厚,却不笨。上面不撤换刘勇,无非就是举棋不定,正在研究之中。

    在江山机器厂,当官也是讲究规矩的。政工干部转生产干部,看似风光了,其实就是一步险棋。因为这是两条性质和做事完全不同的道路。看着都是干部,做事方法和晋升的规矩,都有很大的区别。

    政工干部往往讲究和同级的生产干部完美配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至于如何晋升,则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靠关系也行,靠钱砸也有,反正上去的,都有这方面独到的才能。

    生产干部讲究就多了,但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你得多少的有点管理能力,最少也得占全部本事的三分。

    你比如说二分厂,没有刘万程创造奇迹之前,也就是所有分厂里中上等的水平。

    这样的水平,一般干部都敢来接手。干的不好,有那三分本事撑着,不会比原先差到哪里去。再通过其他本事抹平一下,弄个无功无过。

    要万一没准儿老天爷开眼,让他蒙着了,干好了,那可就不得了。这时候,其他本事就可以尽情发挥,晋升基本指日可待。

    但刘万程创造过奇迹的二分厂,除了刘勇这种二百五,只知道升官发财,别人就不肯来了。因为你没刘万程那本事,你来了只能是干坏,不存在干好,这不成了出力不讨好的傻二小了吗?

    所以,大部分干部调动,都会选择差不多的单位,去了好单位反而头疼。这叫走平不爬杆儿。爬的越高,摔的越狠。

    政工转生产,不走平专爬杆儿,刘勇这两条忌讳都犯了,能有好才怪。

    张年发憋着一股火,在总厂办公大楼里上蹿下跳好几天,弄得所有领导都跟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他毕竟做干部这么多年,慢慢地也就琢磨明白了,有人在保刘勇。

    琢磨明白了,心也就凉透了,不去闹了。

    这个时候的张年发,真就有了刘万程一样的心态。这么个毫无希望的厂子,我还留恋它干啥?为啥就不学刘万程,辞了职去跟着他干?

    可是到分厂,看着那破败的厂房,和厂房之下,那一双双满怀着希望,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心又软了。

    分厂现在这个局势,既没有钱,又没有活,怎么办?怎么才能让大家都吃上饭?

    彷徨无计之下,他就去找刘万程,希望他能帮帮他。

    刘万程还是不能理解张年发的心思,在这种情况下,他反而认为是可以将张年发拉过来的大好时机。结果就适得其反。

    刘万程见死不救,让张年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刘万程怎么起的家?没有分厂这些旧账,你拿什么办工厂?现在你有钱了,就忘了这些在厂里的兄弟了。

    他是老实人,不好意思当面跟刘万程翻脸,就又去找高强,希望高强可以劝劝刘万程。心里不舒服,就把旧账的事,跟高强说了。

    当高强对刘万程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刘万程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他必须得给张年发一个不帮他的,合理的解释,不然,他很可能就永远失去张年发的信任了。

    理由,当然就和对高强说的那样,这也是高强想做的事情嘛。

    当张年发从高强那里,知道了刘万程正在筹划代管铸造分厂,让更多下岗工人有工作的时候,就当真不好意思让刘万程出钱帮他了。

    他当初和刘万程算过啊,让那么大的一个厂子复产,需要的资金惊人。现在,刘万程比他还缺钱。这个时候问刘万程借钱,实在是不是时候。

    现在,他谁都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来让这四百多号人吃上饭了。

    他就在心里算计,总厂怕二分厂的工人闹事,只要能弄到活挣钱,借总厂的钱买材料生产,估计总厂还能答应。只要有活干,大家伙就有饭吃。

    他已经不打算跟刘万程借钱了,吴晓波打电话问他这事儿的时候,他就说,钱他不借了。

    凭良心说,刘勇造了两年才把二分厂造垮,是多亏了刘万程干副厂长那一年多,给分厂积攒下了不少家底,要不然早就完了。

    从这一点上,公正的说,刘万程不欠二分厂什么,倒是二分厂欠了他太多太多。

    分厂被刘勇把持营销科两年,吴晓波原来做下的客户都没了。而刘勇的那些客户,基本和刘勇差不多,好人不多,不给现钱或者是货到付款,赊账的他直接不敢做,怕到时候交了活,钱要不来。

    经济社会发展到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稍微一点的不谨慎,都有可能让你血本无归。

    这样复杂的营销环境,张年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应付不来。他还得和刘万程去商量商量,看从哪弄点干了能要钱来的活?刘万程这个有经验啊。

    刘万程也正等着张年发的到来。他必须改变策略,把从张年发那里失去了的信任,重新争取来。为此,他狠狠心,拿出一百六十万来,还准备无偿给张年发弄活。

    张年发到了刘万程公司的时候,刘万程让他等等,他要正在他的经理办公室里,给他的管理层开一个会。

    张年发就有些不好意思,人家自己办企业,忙啊。

    他就说:“那你先忙,我改天再来吧?”

    刘万程就笑了说:“老大,我从来没拿你当外人。这个会,关系到铸造分厂的事儿,你也听听吧,也好知道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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