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官人夤夜来访魏文成,魏文成延入室内细一打量,就见此人头戴乌纱便帽,身穿圆领窄袖绛纱衫,腰系蹀躞带,足登牛皮靴,胡服打扮。再往脸上一瞧,魏文成不禁吃了一惊:“如何是尔?!”

    原来此人方面大耳,留着短须,这张面孔熟到不能再熟了,正是当年魏文成从太湖北上,前往邯郸拜谒慧可途中,在南兖州胡氏庄院中所遇见过的那个元嵩和尚!当然啦,此人如今蓄起须,穿着俗人衣冠,应该是已经脱离释门啦。

    就见元嵩微微一笑:“久不见师兄之面,心甚渴念,不期于长安重会也。乃不欲与下走坐谈否?”

    魏文成闻言,赶紧施礼,就扯过一张高枰来,请元嵩坐下——他自己则返归榻上,二人正面相对。坐定之后,魏文成先开口了:“尊驾今如何称呼?”你肯定不叫元嵩了,我也不能再跟从前那样称呼你为“师兄”,究竟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什么俗名,先分说明白了,咱们才好叙旧。

    元嵩淡淡笑道:“吾仍名元嵩也,然复俗姓……”中国人不分少长、良贱,全都有姓,可能这在这时候的世界上都属独一份儿;但是就理论上而言,僧侣抛弃俗世家庭、亲眷,却不该有姓。所以佛教入华以后,其习惯因应中国风俗做了一定的修正,假装僧侣也有姓,姓“释”——全体僧众,皆拜释迦,则不姓“释”还能姓什么?故而若论全名,昔日的元嵩和尚就是释元嵩,魏文成则当被称为释文成……啊不对,是释道信。

    元嵩说了,我仍以昔日法号为名,但是复归俗家姓氏,俗家姓卫,如今我叫卫元嵩。魏文成心中微微一动,直截了当地问他:“阁下今已于周国为官乎?蜀郡公是阁下长官?”卫元嵩笑一笑:“不敢,区区在下蒙天子垂青,受封蜀郡公之爵。”

    魏文成不禁又吃一惊,说你怎么能够在短短几年内就混到天子身边儿去的,还竟然得授郡公之爵?你这爬得可挺快呀。元嵩笑道:“以师兄之能,若求宦途,名爵必不在区区之下也。”

    说着话就开始简单介绍自分别以来,自己这些年的奋斗历程。卫元嵩原本的计划,是西行长安,干谒权贵,提出整顿佛教界,沙汰那些打着佛教旗号到处招摇撞骗的所谓“高僧大德”,那么既入长安之后,该当怎么谋求晋身之阶呢?终究他不是什么名山大刹出身,也没有知名高僧为师,乏人绍介,虽说在佛学上略有所长,搁在这个佛教信仰如日中天的时代,却也很难脱颖而出。

    好在卫元嵩自有异能,可以探人**,他就利用这一手段,开始在长安市井中帮人算命。算命从来分两部分,一是算过去,二是算未来。人们都想要预知未来,以便趋吉避凶,但未来既然还没有到来,并且还可能改变(否则就没有趋避一说了),那自然就给了骗子们很大的挥余地。未来不足恃,要想证明这位算命先生不是骗子,起码还有点儿本事的,反倒要看算过去,而对于过去来说,卫元嵩自能一语中的。

    所以他很快便声名雀起了——虽说算未来未必能有多准,但卫元嵩游行天下,见多识广,各种骗子伎俩知道得太多啦,再利用算过去的准确性给人造成一定的催眠效果,小试牛刀,便可大获全胜。在市井间名声响亮之后,自然会有权贵找上门来,于是卫元嵩在长安城内的地位也步步而高,所能够接触到的供养者的身份也节节攀升。

    最后,卫元嵩终于巴结上了他一开始就瞄准的某位贵人,那就是——北周权臣、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

    卫元嵩本想利用宇文护来达成自己的目标,只可惜宇文护过于笃信佛教——算命先生多了,估计他之所以看重卫元嵩,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卫元嵩本是佛教僧徒——对于沙汰冗杂的请求始终不置可否。卫元嵩催得急了,宇文护就说:“彼等虽无法师之能,然诵经向佛,亦必有可用之处也。”还问卫元嵩,说我要是把别的和尚都赶走,光留下你一个,你能够达成我的要求吗?

    “问法师,独从汝学,可得长生乎?”

    卫元嵩老实回答:“不能。”

    “旧有罪愆,可得赎乎?”

    “不能。”

    “烦恼杂念,可得消乎?”

    “不能。”

    卫元嵩说了,您想到得道成正果也好,想要排除掉俗世烦恼也罢,那都得靠自家虔心修行,我再怎么教你,你却不听,只知道念经拜佛,那终究是没有用的——“如水中捞月,镜里摘花也。”

    宇文护说我管理着那么大一个国家,哪有时间和精力跟法师您似的出家修行?别的和尚可说过了,只要念经向佛,自然烦恼渐消,只要布施沙门,自然可赎罪愆,即便不能长生,也能够保证轮回一个好去处。你让我把他们全都沙汰了,可是你又不能帮忙解决问题,这究竟是何居心啊?“得无党同而伐异耶?”

    这么一闹,两人的关系逐渐疏远,卫元嵩灰心失望之下,就想要甩袖而去,却三不知撞上来一个道士,给他指点了另一条光明大道。

    这位道士名叫张宾,他跟卫元嵩颇有相似之处,二人的理念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卫元嵩恼恨满地都是打着佛教旗号的骗子,张宾也憎恶那些打着道教旗号的妄人,都想要找机会搞一场轰轰烈烈的宗教改革。当听说卫元嵩多次劝说宇文护沙汰释门,反遭疏远之后,张宾就找上门来,对他说:“晋公将六旬矣,自以为诵经布施,可得长寿,遂为竖子所欺。然烦恼缠身者,其寿真可久乎?况兼权倾一时,更易二主,又不肯践极,诚恐欲为霍光而不可得也,不测之祸,须臾之间。法师欲附其行事,然沙砌之城,乃得恃乎?何不另觅金城汤池,可做事业?”

    卫元嵩问你说的“金城汤池”是指谁啊?张宾就说了:“今上聪明睿智,宏图沉毅,今虽祭由寡人,而必有去背后芒刺之日也……”他暗示皇帝宇文邕有除去宇文护的打算,说那才是搞宗教改革最佳的依靠,希望卫元嵩可以跟自己一起去辅佐宇文邕。

    卫元嵩请张宾安排一个机会,让自己远远地望了宇文邕一眼,就此下定决心,改投到宇文邕门下。可是宇文邕跟宇文护不同,他是比较倾向于道教的,对佛教相当不感冒,所以卫元嵩就不方便再以沙门形象随侍其身边啦,干脆脱下僧袍,还为俗人,随即上书斥骂当世佛徒之狂妄、肆虐,有害国计民生。这一来正中宇文邕的下怀,当即封官赏爵。

    当然啦,政权都掌握在宇文护的手中,宇文邕不可能给卫元嵩什么高官要职,只能赐他空头爵位,但是短短数年间就加封至蜀郡公,那也算是空前绝后的奇迹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此卫元嵩收获了不少羡慕嫉妒乃至痛恨的目光,加上他本为和尚,却摇身一变,大骂僧徒,都中僧侣和信众全都厌恶他,虽然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却可以噤口不提,干脆当这人不存在。

    ——所以魏文成在陟岵寺里打听“蜀郡公”的根底,才没人愿意跟他说实话。

    卫元嵩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几乎是合盘托出——当然啦,对于宇文邕有铲除宇文护想法一事,自然必须隐去,但以魏文成的聪敏,猜也猜得到啊——完了就问魏文成,说师兄你虽然不象我这么激进,但对于目前佛教界的现状也是很不满的,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来长安淌这趟混水呢?

    魏文成心说我不是对什么现状不满,我虽然因缘际会成了沙门,其实对整个佛教都不怎么感冒……要不是这个世界神神怪怪的,谁会想着出家修行啊?当下回复卫元嵩说:“师命难违也。”随即就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也大致叙述了一遍。

    卫元嵩说了:“吾今请天子诏,以辩论定三教次序,本为贬佛斥道也……”宇文邕想要打击道教,阻力很大,想要打击佛教,宇文护那儿就第一个通不过,所以卫元嵩才献计搞这么一场辩论大赛,一方面这事儿宇文护不会阻拦,相反还乐见其成——当然啦,宇文护肯定笃信佛教能拿第一——同时只要安排得法,自然能够趁机打击释、道二教的声望,只要让他们输就成了。

    卫元嵩和张宾都相信,真正有道德、有能为的修行者是不会来淌这趟混水的,来的必然都是些名利之徒,想要拿捏他们很方便。别的不提,只要卫元嵩探出对方**,加以要挟,你在辩论会上还敢轻易出头吗?所以卫元嵩既不解,也郁闷,魏文成你是干嘛来了?你的本事我清楚啊,我又拿捏不住你,你若是突然间冒出头来,那不就破坏了我的大计了吗?

    他话说得很委婉,但魏文成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当即笑道:“阁下此来,得无劝吾归乎?”卫元嵩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可得归欤?”魏文成并不回答,却突然间转换话题:“今昼长街之上,指使官人欲捕吾者,得非阁下欤?”

    卫元嵩仗着自己跟魏文成的老交情,倒是直言不讳:“正是区区。”他说我就是为了挑事儿,先派人煽动闲居寺僧去跟你们争道——二寺相争,由来已久,魏文成不清楚,卫元嵩想要打击佛教,这些信息是肯定要拼命搜集的——引骚乱,然后就希望派官兵将两寺僧众一并拿下,一方面减少几个参与辩论大赛的佛徒,另方面也抑压佛教的声望。“惜乎,师兄妙语,断吾之念。”

    魏文成又问了:“闲居寺僧如何?”

    卫元嵩回答道:“已尽数擒下矣。”说着话笑了笑,说我这倒是无形中帮了你们少林寺一个大忙了,只要我把那老住持拘押个一年半载的,即便不判罪,闲居寺也必然势力大损,从此少林寺在嵩山一带再无敌手。

    随即他继续询问卫文成:“若师命难违,师兄不肯即归,可得缄口而不言乎?”

    魏文成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以啊,但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呢?想一想这么**裸地想跟对方交易,实在有**份,再说了,自己又不想当官,要好处也没啥用啊。于是沉吟少顷,对卫元嵩说:“巧言欺人,妄语惑众,此小事耳,但佛真在,自然沙汰,何劳阁下忧思?然僧道之属广占田地山林,坐收奉养,是虐民也;不劳而食,租税不出,是弱国也——阁下今为朝官,所当虑者,唯此而已。”

    卫元嵩闻言大喜:“师兄果然是真佛子,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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