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建业的东魏朝廷,目前仍是北渡及土著豪门的天下。

    曹致因身为女子的先天弱势,不得不仰赖他们的支持,她偶尔回想起承德初年那场叛乱,至今仍心有余悸。

    然曹致岂是为人所制之君,她毫不吝啬地将丞相之位许给王谢豪族众人,却又力排众议开设常科,设立尚书台招贤纳士,将皇帝的权利尽可能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朝中凡是上书及草诏都要经过她的心腹之手,曹智凭借着尚书台牢牢扼住了内廷外朝的咽喉,王谢等族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只是君臣间的斗争尚未激烈到要摆在明面上。

    尚书令之职如今空缺,尚书仆射薛令暂代其事,此人为承德五年常科第一榜进士科头名,出身微寒,得曹致青眼时已年过三十。

    此人虽已不是青葱少年,却仍是五官清隽、朗朗若风,此时他从掌管边疆及胡人事宜的客曹张淼手里接过一份秘密奏疏,呈给曹致道:“这是康乐公一月里的第三封奏疏。”

    “康乐公甚是急切呐!”曹致眼光掠过奏疏内容,与前两次大同小异,便未接,示意薛令就放在案首:“也难怪,自朕登基,他驻守秦岭大散关已近十年。”

    “蒙陛下厚爱,康乐公领征南大将军,都督雍、荆、益三州诸军事又领开府仪同三司加散骑常侍,只是十年来秦岭无战事,他这是怕有负圣恩。”薛令如实回答:“如今成都王李雄因头顶生疮而死,身后不立子而立侄李班袭爵,康乐公密报其子李期借奔丧之名害死了李班,自立为成都王,得势之后重用庸才、朝政混乱。如今巴郡情势不稳,正是我东魏的好时机。”

    曹致却自有成算:“既然李期不是个能成大事的,那就看看他能把巴郡糟蹋成什么样子。既然已经等了十年,朕也不在乎多等两年。”

    薛令觉得陛下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天下形势瞬息万变,谁都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然而康乐公久经沙场、经验老道,其驻地北靠秦岭,秦岭之外就是南北的缓冲之地,自古兵家必争的关中险要。

    而驻地面西则是富甲天下的巴郡,他在那处经营十年,他说时机已到便是有极大的把握,听他之言也是一种极为稳妥的作法。

    薛令还欲多言,在廊下侍候多时的黄门蔡玖,终于觑着空在门外尖细着嗓子通传道:“陛下,燕王求见。”

    这尚书仆射等人不由尴尬,陛下是万乘之尊,然毕竟是女儿身,燕王见她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他们这些外臣亥初还在宫中议事,被燕王撞见颇为尴尬。

    二人便匆匆告退,曹致也不便挽留,薛令却还是在出门时与不耐烦等待曹致宣招的燕王慕容傀打了个照面。

    薛令觉得自己一定没有听错,燕王在他们施礼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冷的轻哼。这些读书人自来面薄,晓得面前人脸色不悦,便尴尬着脸逃也似的告退。

    慕容傀金刀大马地随意拣了曹致下首的一个圆墩坐下,脸上挂着半真半假的讽刺:“你喜欢那样的?”

    “你若是要说他们娘们儿唧唧,”曹致落笔疾书未停:“那你可以走了。”

    这点小阵仗自然赶不走慕容傀,他大大咧咧站起,随意扫了一眼案台便道:“康老儿终于坐不住了,难为你还要彻夜不眠,寻思如何安抚他。只是这康老儿不知,他的陛下就算有攻入巴郡的决心,却未必有命他入蜀的信心。”

    自古蜀地就是一块得天独厚的肥肉,入蜀的将领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在地杰人灵、凭天之险的巴郡做一方豪强,何乐而不为。因此即便康乐公乃是曹氏一门的恩人,曹致也要慎之又慎。

    “就算不是康乐公,但也不会是你。”曹致正待搁下笔,起身活动因为长时间跪坐而僵硬的身体:“鲜卑人可以在北方称雄,却在深山树林里一无是处。”

    慕容傀一步跨上前去,握住曹致的手腕,女帝细指所夹的紫毫笔因这意外之举而掉落,一声折断的脆响惊得卧在曹致的脚边酣睡的衔蝉奴滚到了一边:“你若要借鲜卑的兵,也要问我同不同意。”

    曹姽突然轻笑一声,她眉眼无甚出奇之处,慕容傀当年初见她时,曹致尚是一个清秀的翩翩少年郎,然若为女子,清秀二字便有些乏味。

    可她眉宇间英气凛凛,眼神顾盼似有不可摧折的意志,慕容傀常觉这样倔强的曹致总要令两人之间折掉一个才甘心,却又被她这难得的一笑所迷,只见她斜睨着眼似是挑衅般问道:“莫非你真不借?”

    就这山间清溪淙淙般的一声轻笑,轻盈若鸿羽挠在人心上,瞬间便令慕容傀激越起来,控制不住便将曹致压在案几上。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粗粝的手指已滑如游鱼般窜入系结的上衣,情浓万分地抚着那处紧滑的腰腹,僵立片刻方徐徐喘气道:“致儿,你可知道,我每趟回辽东都是为了征战,哪次不是血里搏杀、拿命去拼的胜绩,可是只要下了战场,我就亢奋得满脑子都是你。可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叫着‘致儿、致儿’,任自己硬上一夜。”

    曹致如何不知慕容傀素日这番德性,却仍不由晕色上脸,低声怒喝“放手”,一边语气漠然道:“那你是说高玉素偷人?”

    见慕容傀怔愣,她出其不意攻他下盘,奈何对方是驰骋沙场的老手,电光之间便抓住她两手,膝盖顶住她的出脚,慕容傀瞟了一眼厚实的漆木祥云圆头履,嘿嘿地苦笑道:“致儿,若是被你得逞,我可要疼得满地滚。”

    曹致怎会由得他钳制自己,看慕容傀因单手抓着自己两只手腕力有未逮,便要靠合拢手腕催动绑在上臂的小金弩,这番动作虽掩在广袖下,又怎么逃得过对方的眼睛。

    慕容傀也作不知,那只纠缠曹致腰间的手突然如灵蛇一般采入雪峰上的朱果,惹得曹致无声地张了张嘴,喉间未溢出的余韵半是痛楚半是酥麻。

    可慕容傀望进她眼里,那双眼依然清冷得灿若明星,二人僵持些许,曹致挣扎之力不见小,慕容傀亦不松手徐徐搓揉,烛火将两人纠缠的身影映在画壁上,谁都没有发现围屏后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荀玉和蔡玖站在门外,两人暗暗对视一眼,又瞧瞧跪在脚下被堵住嘴的高玉素,荀玉便咳咳嗓子:“陛下,夜深了。”

    曹致听到荀玉的声音,立时捏住了慕容傀的死穴:“你若是想要侍寝,那便随朕去甘露殿。”

    听到“甘露殿”,慕容傀如石塔般高壮的身体赫然打了个冷颤,他忙不迭地缩回手,却又似流连不舍地将曹致上翻的心衣遮回肚腹,再将外罩的中衣短襦细细抚平,垂头丧气地坐回圆墩上。

    曹致舒了一口气,着人进来收拾,冷眼瞧着慕容傀兀自难受,这人还要提防裆a下的不整被人看出来,夹着腿好不自在。

    他不自在曹致便自在了,慕容傀看在眼里,便恶声恶气道:“我不去甘露殿,你既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只是我有个条件,伽罗要带上观音奴上封地玩乐,两个小丫头最近被拘束狠了,你莫要拦着。”

    蔡玖只当自己是死人,指挥着做粗活的小黄门把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曹致拿笔吸满墨,只是手竟微颤一下在绢白上留下一滩墨迹,她扯下这一副污物,不知要扔去哪里:“朕还当你此番不会记得这些儿女了。”

    慕容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曹致伤他从来不留余地,可他若不是将心口摊开在外,怎由得她使箭乱射。

    他越想越气,偏偏那腹下一团仍旧火热,激得他“腾”地跳起,在决议大事的东堂就吼起来:“辽东或者东魏,我既应过你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我便决不食言!”

    曹致似在看百戏艺人在宴殿表演:“当年你是如何落魄逃出辽东,在幽州乞怜的,也切记莫忘了。”

    慕容傀被激得须发都要倒竖起来,在东堂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一边嘴里不住喃喃:“你一定是嫉妒!一定是嫉妒!”

    他企图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无论如何安慰不了,这时他瞥见敞开的大门外高玉素被按在地上,登时兴奋得两眼发光,他让人把高氏叫进宫不就是为了讨致儿欢心吗?他立时倒提着高氏的头发将人拖进来,劈手掏出她嘴里的布条。

    高玉素涕泪满面,头皮被扯得如火烧,舌头都快被粗糙的麻布磨坏,可她知道大势不妙,在慕容傀手里挣动地苦求道:“大王,大王,妾肚子里有您的骨肉,您知道的,是您征战扶余国残部的时候……”

    慕容傀充耳不闻,拿布条紧紧勒住高玉素的脖颈,力道之大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高玉素蹬着腿双手乱抓,将自己下巴抓得血肉模糊,麻布浸润的血染到慕容傀手上,曹致突然厌恶地瞥了一眼案台上的丹砂。

    这个女人曾是高句丽的公主,辽东数得上的美人,此刻双眼暴突、舌头伸得老长,死得犹如恶域夜叉,慕容傀将她随手一扔,正掉在跪着的蔡玖面前,这经验老到的黄门一点不悚,把粗活侍人又招了回来。

    慕容傀看着通红的双手,他想接近曹致,又不敢接近,曹致直接道:“朕嫌这里脏,回式乾殿。”

    曹姽缩在暗道里一动不动,半晌不知哪里来的妖风,将烛台吹灭,只剩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

    她听到父亲孔武沉重的脚步奔出的声音,听到侍人来来回回拖带重物的声音,听到东堂大门关上的声音,听见自己的母亲对荀玉叹道:“将高氏葬了。”

    暮春之初,上巳之日,富春江河床开阔、水流平缓,沿着河岸悠悠行来一队牛车,伴着大队带刀部曲,牛车里是个初绽芳华的十余岁女郎,面貌浓艳、五官绮丽,只头上高髻随车摇摆颇有几分滑稽,她却浑然不觉,只顾高声朝牛车边一个骑马的小郎君娇笑道:“阿奴,此番算是尽兴了吧。”

    那葛衣玉冠仿若玉人俑般的稚龄孩童就是曹姽,她敷衍了一阵曹婳,终于在临近会稽山脚下时,如她所盼又出现了另一支队伍。

    那队伍领头的三名少年正是她与母亲那日从永宁寺回台城时,在乌衣巷巧遇的那三个。曹姽不禁策马上前,几乎是贪婪地打量于众人中异常显眼的王慕之。

    只是马还未动两步,三人身后的一驾牛车里探出一张脸来,细白双颊、笼烟秀目,不是6亭君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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