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寻找那具死尸,我们加大了搜索范围,在寺庙周围几十米的地方继续寻找。我相信世界上绝对没有鬼,世界上要是有鬼,就没有装神弄鬼的江相派了。江相派中有一个门类,叫做神棍,这些人就是依靠假扮神鬼,编造神鬼之事来吓唬人,然后达到骗钱目的的。

    我们又来到了那具面容可怖的死尸面前。我们没有找到土地庙里的死尸,却找到了土地庙外的死尸。

    我突然想到,如果天亮了,人们看到土地庙外有这么一具来历不明的死尸,会不会怀疑是我们干的?如果被人怀疑,那就是引火烧身,跳

    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当务之急,不是寻找土地庙里的死尸,而是尽快处理土地庙外的这具死尸。

    胎记说:“挖坑埋了。”

    我说:“怎么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把铁锨都找不到。”

    胎记问:“那怎么办?”

    我说:“我们抬远点,不要放在这里。把这具死尸放在偏远的草丛中,不会有人留意到。天亮后,老鹰呀秃鹫呀就会成群结队飞下来,很快就会把他吃得只剩下骨头。”

    胎记说:“这个办法好。”

    胎记抬着头,我抬着脚,我们一起把这具死尸搬到远处。可是,我的双手刚刚挨上他的双脚,突然大吃一惊,他的脚上穿着崭新的一尘不染的鞋子。

    他的鞋子一尘不染,那就说明他是被人移送到了这里。死人穿着新鞋,只能是入殓的时候被人穿上的。既然入殓了,就不可能再随便抛尸。他,是不是我们守灵的那具死尸?

    我问:“庙里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胎记说:“喝醉酒骑在马上摔下来,头碰在石头上摔死的。”

    我看看这具死尸,看到他头颅皮肉外翻。我让胎记解开死者的裤袋,把手伸进裤裆里,看里面有什么。

    胎记说:“有一团布。”

    死者的裤裆里放一团布,这是入殓时一个必备的程序。现在可以断定,这个死尸就是我们今晚在土地庙守灵的死者。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谁会把一具死尸移送到了土地庙外?我们是在看到土地庙里的死尸动了一下,才跑到庙外,发现这具死尸的,那么就说明,当时土地庙里白布下盖着的,不是死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肯定是那个人把死尸移走了,然后自己装着死尸,这叫桃代李僵之计。可是,他是谁,他现在去了哪里?

    天亮了,主家来人了,乞丐们也来了。这些灰窝们昨天晚上在土地庙里欢声笑语,大吃大喝,现在换上白色孝服,在主家面前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简直比死了他妈还伤心。灰窝,我在上面说过,就是专门在红白喜事上乞讨搞钱的那类乞丐。他们轻车熟路,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哭,什么时候大声哭,什么时候抽泣,什么时候昏厥,什么时候苏醒……他们将这一套烂熟于心,上演过成百上千遍。和小偷一样,他们中也有人踩点,侦察看哪座村庄有人死了,死者家境是否富裕,如果死者家是大户人家,他们就会奔走相告,喜形于色,倾巢出动,狠狠地挣一笔钱。

    今天是安葬死者的日子,村庄里除了灰窝外,还来了一帮过逢招子。过逢招子,是假扮瞎子乞讨的人。

    村庄里来一个瞎子并不难,难的是来一群瞎子。这么多瞎子怎么会凑在一起?过去北方有一种职业,叫做说书,通常是由瞎子来说书的,背个三弦,打个竹板,白眼仁朝天,咿咿呀呀又说又唱。在北方,说书是瞎子的专利,在明清民国的陕北,尤其盛行。

    这群过逢招子,就是假扮成说书的。

    过逢招子们在村口的两棵树间,挂了一张灰不溜秋的白布,一个坐在前面,其余的分列两边,前面的翻着眼仁说起了《兴唐传》,后面的拉着三弦,打着竹板,摇着皮鼓。前面的说得很乱,一会儿秦琼卖马,一会儿高宠枪挑铁滑车,他把《兴唐传》和《岳飞传》说乱了。后面伴奏的就更乱了,竹板声刚刚听了,鼓声却又响起来;鼓声刚刚听了,三弦却又拉起来,声音异常刺耳,像杀鸡一样。

    这些过逢招子们,说书是假,乞讨是真。他们在上面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就能领到一笔赏金。

    过逢招子们说书结束,领了一笔钱,一人拎着一根竹竿,在地上点点戳戳,准备离开。灰窝们排成一排,拦住了他们。

    过逢招子们用手在灰窝们的肩膀上、手上摸索着,颤颤巍巍地问:“是谁呀?咋走不过去了?”

    灰窝说:“装什么洋蒜!招子放亮点,看看爷爷们是谁。”

    过逢招子们不装了,他们把竹竿夹在腋下,睁开了眼睛,他们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一个年龄最大的过逢招子说:“有得罪的地方,请诸位高抬贵手。”

    灰窝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说:“你们来这里,给谁打招呼了?”

    那个过逢招子说:“给谁打招呼?天地这么大,容得了你们,也容得了我们,我们碍着你们了?”

    灰窝头领说:“从老子的碗里抢饭吃,老子岂能饶你。”别的灰窝听到头领这样说,纷纷围了上去。

    灰窝人多,过逢招子人少,但是过逢招子一点不怵,他们挽起衣袖,露出肌肉结实的胳膊,手中紧紧握着用来探路的竹竿。灰窝赤手空拳,反而不敢继续挑衅了。

    远处走来了几个人,他们对灰窝说:“你们这些孝子,怎么就为难一群瞎子呢?”他们把穿着孝服的我们,当成了主人家的孝子。

    过逢招子们急忙闭上眼睛,抖抖索索地用竹竿点着地面,说:“是啊,怎么就为难我们瞎子呢?”然后,他们一个手臂搭在另一个的肩膀上,像一群大雁一样飞走了。

    灰窝头领鄙夷地看着这群远去的过逢招子,狠狠地骂道:“这些狗日的,真会装。”然后,他感慨道“做人哪,为什么就不能光明磊落呢?”

    午后,死者被抬上了勒勒车,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上路了。这一路上,锣鼓声、唢呐声、哭嚎声……连绵不绝,经久不息,显得异常热闹。

    我跟在灰窝的队伍里,看到他们走得自由散漫,但是却哭声震天,他们在哭号的间歇,还不忘从口袋里撕一块牛肉干,放在嘴巴里。吃完了牛肉干,又拿出装在口袋里的酸奶喝。反正这几天在主家食宿免费,不吃白不吃。

    墓穴距离乌藤齐格村有三四里地,那里分散地掩埋着村庄祖祖辈辈的死者。一座座坟茔像一只只乌龟,不声不息地爬在草丛中,就连最猛烈的沙尘暴也不能将它们唤醒。乌藤齐格村住着两种人,一种是汉族,一种是蒙古族。汉族人死后,实行土葬;蒙古族人死后,实行天葬。

    村庄到墓穴,需要经过一条河流,河水不深,只到膝盖。过了河流后,灰窝们不再哭了,大家窃窃私语,不时爆发出笑声。走在旁边的真正的孝子也不哭了,这么长的距离,他们也都哭累了。

    胎记走在我的身边,他悄悄问我:“昨晚上那两个人是谁?”

    我问:“哪两个?是先来的两个,还是后来的两个。”

    胎记说:“我都问。”

    我说:“先来的两个,是采生折割,听他们说话的情形,好像投靠了日本人。后两个也是丐帮的,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看到远处尘土飞扬,一队骑马的人奔过来,他们穿着黄色军装,戴着布帽子,布帽子的中间有一颗黄色的五角星。送葬的人看到这群全副武装的人奔过来,赶紧停下脚步,让在一边。我正疑惑地看着他们的时候,突然看到了金属声音,他穿着黑色裤子,黑色褂子,抬着一张洋洋得意的脸。我赶紧低下头来。

    这群骑马的人看到我们,放慢了脚步,从我们身边过去。草原上地广人稀,道路只有一条,而且还是勒勒车碾过的道路。我知道这群人是日军骑兵,可是胎记这些灰窝不知道。胎记悄声问我:“这些骑马的是干什么的?”

    我说:“甭说话,这些人坏透了。”

    大约有一半人从我身边走过后,我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给旁边一个干瘦的人交代什么事情,叽里咕噜一长串,尽管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听过他的声音。我努力想着:这个日本人的声音我怎么会这么熟悉呢?我望着他,却只看到一道背影,然而那个背影也很熟悉,尽管他穿着黄色军装。

    那个干瘦的人催着马快跑几步,追上了前面的金属声音。狐假虎威的金属声音高声喊道:“太君问你们,到多伦的小道怎么走?”

    我担心金属声音认出我,深深地埋下头。我听到一个人说:“前面有座山,从山中穿过去,就是去多伦的小路。”

    金属声音问:“还有多远?”

    那个人说:“不远了,有四五十里。”

    金属声音又问:“山里有军队吗?”

    那个人说:“有哩。”

    金属声音问:“多少人?”

    那个人说:“好几百人。”

    金属声音不再问了,他骑着马跑到了那个干瘦的人面前,那个干瘦的人又对着那个声音熟悉的人叽里咕噜了一番。我把头上的孝布拉下来,盖住了眉毛,斜着头看着那边的情形。声音熟悉的人转头过来,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用手摸了摸鼻子。我突然看清楚了,他是老同,就是和我在监狱中认识的老同。

    老同怎么会在这里,金属声音又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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