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了两座奶头山,前面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

    阳光很旺,照耀得沙漠闪闪烁烁,每一粒沙子都像一面镜片,让人头晕目眩。四周是巨大的寂静,静得时间都凝固了。

    沙漠就像大海,走进沙漠中,就像走进了大海一样,海上的风暴会将人瞬间撕裂,沙漠中的阳光会将人慢慢蒸发。然而,为了燕子,为了三师叔,我没有丝毫犹豫,就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了鞋子与沙粒摩擦的细碎声响,回头望去,看到豹子和黑白乞丐都跟了上来。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低头向前走着。没有声音,四周是巨大的团状的黄色,硬生生地塞进我们的眼中,让我们的眼睛肿胀、疼痛。我们就像一头老牛,拉着装满麦捆子的架子车,艰难地爬坡,每迈出一步,就会距离清凉的被树荫包裹的打麦场近一步。我们只能走着,满怀希望地走着。如果我们停下脚步,沉重的麦车就会将我们拽倒,再也爬不起来。

    我们走着,汗水很快就洇湿了衣服,衣服变得像盔甲一样沉重。我解开扣子,想要脱下衣服,但被白乞丐制止了。

    白乞丐说:“你脱了衣服,用不了一袋烟功夫,皮肤就会晒得裂开。”

    可是我被酷热的阳光晒得难受,身体里有无数的火苗在乱窜,我慢慢走到了他们的后面。豹子说:“呆狗,别掉队。”我说:“不会的。”

    走在他们的后面,我悄悄脱下了衣服,感觉身体轻松了很多。

    然而,果然没有过多久,皮肤就像刀割一样疼痛,我揉了这一块,另一块地方又在疼痛,我像一个挑着破桶的少年一样,总在徒劳无益地想用手掌捂住桶壁上的窟窿。

    黄昏时分,太阳滚下了远方白色的地平线,天凉了下来,四周很快就变得一片漆黑,因为担心会在这样的暗夜迷路,我们不得不在一面沙丘的下面,停住了脚步。

    这天晚上,我直到半夜才睡着,白天被烈日暴晒的皮肤,像裂开的鼓面,又像干涸的土地,每一寸皮肤都在撕裂般地疼痛。

    我刚刚睡着,突然就被豹子摇醒了。我朦朦胧胧中觉得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无数打着蹄铁的马蹄肆意践踏着我的耳膜。我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豹子就一把扯下我的衣服,包在我的头上,搂着我趴下身去。

    无数沙粒像鞭子一样扑打在我的背脊上,我才明白,沙尘暴来了。海上有风暴,沙漠中有沙尘暴。

    也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地之间渐渐恢复了宁静,我们抖着满身的沙粒,站起身来,这才发现下半身被埋在了沙子中。天上,一轮圆月像崭新的洗脸盆一样,月亮边细长的云朵像流水。

    沙尘暴过去了,我们头枕在沙丘,继续入睡。

    睡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几十米的远处,豹子和黑白乞丐围成一团,正在商量着什么。我走过去,突然看到他们中间的地面上,放着一面颜色鲜艳的头巾。头巾上用黑色的丝线绣出来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这是燕子的头巾。

    既然沙尘暴能够把燕子的头巾吹过来,那么说明燕子就在附近,或者从附近走过。

    北方的四季,风向很有规律,夏季东南风,冬季西北风。昨晚的沙尘暴从东南方向吹来,那么燕子一定就在东南方向。

    东南方向会有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去东南方向?

    我们继续向东南方向追赶。

    这一路追赶很急,随身携带的水囊喝得不剩一滴水,牛肉干也早就吃完了。走到中午,我们又饥又渴,喉咙干得冒烟,连动一下喉结的力气也没有。我望着远处,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还需要走多远,我的眼睛里满是黄色的沙子,这些沙子要是麦面馒头该有多好,远处的地平线飘飘忽忽,像是一条流动的河流,我想,我可以一口气吸干那条河流。

    爬上一道沙丘,我们再也支持不住了,全都坐在了滚烫的沙地上。突然,远处传来了驼铃声,一长队骆驼出现了。

    这是一群骆驼客。

    骆驼客,是和骆驼相伴,穿行在沙漠中的人。

    我向那群骆驼客伸出手臂,想要呼喊,可是喊不出一句话。我从沙丘上骨碌碌滚了下去。滚到沙丘下的时候,我没有力气爬起来,我伸开四肢,平躺在地上,身下是烙铁一样的沙子,我感到我就要被烙成了一股青烟。

    骆驼队里有两个人跑了过来,他们拿起水囊,倒进我的口中。我像一株濒临死亡的树苗,突然得到雨滴的滋润一样,卷曲的叶片舒展了,低垂的腰身也挺直了。

    几滴水将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我们来到骆驼客的队伍里,我们在这里意外地见到了三师叔。

    三师叔身负重伤,他的身上不但有箭伤,还有刀伤,他奄奄一息,躺在空旷的沙滩上,几乎就要死亡了,一群老鹰在天空中盘旋着,准备冲下来啄食他的身体,恰巧骆驼客从这里经过,他们赶走了老鹰,救活了他。

    这群骆驼客有几十匹骆驼,他们来往于甘肃酒泉和察哈尔张家口之间,把张家口的皮货运往酒泉,把酒泉的药材运往张家口。这一路上,他们行走的几乎都是沙漠地带,要从酒泉到张家口,先要穿过巴丹吉林沙漠,接着是乌兰布和沙漠,沿着大青山的边缘,还有浑善达克沙地的边缘,才能到张家口。

    三师叔说,追赶他们的人有好几个,有的是丐帮打扮,有的是商贩打扮。从格日勒村开始,这些人就在后面出现。燕子去他们所住的蒙古包外偷听,听到他们是老同派来侦察师祖的,他们反复说起老同的名字。

    我说:“怎么又是老同?”

    三师叔问:“老同是谁?”

    我说:“老同是一个日本人,名字叫本田次一郎,这个人很坏,以前是日本特务,现在是日本军队中的一个头目,好像就是专门侦察的。”

    三师叔说:“他们要去找师祖,我们不能把他们带往师祖那里。抢走大钻石的人逃往北面,北面是沙地,几百里没有人烟,如果不熟悉地形,就会死亡,而这个人逃往那里,就说明他熟悉地形。沙地里只有师祖这一支武装力量,那么抢走钻石的很可能就是师祖的人。我和燕子,再加上这个抢走大钻石的人,都很可能不是这伙人的对手,我和燕子一商量,就准备不再去往北面,改向西面,把这伙人引到沙漠中。”

    我着急地问:“燕子在哪里?”

    三师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豹子扶起他,拍着他的背脊,轻声说:“慢点说,慢点说。”

    三师叔接着说:“格日勒村西面有一片乱坟岗,我们走进乱坟岗中,故意让这伙人看到。这伙人果然不再向北面了,而转向西面,跟了上来。乱坟岗旁边有一座石头房子,我们把周围的石头捡起来,码成一堆,造成了要抵抗的假象。那伙人来到石头房子前面,不敢贸然进攻。我和燕子趁机把房子后墙扒开了一个洞口,钻出去,逃进了乱坟岗里。我们走出了好远,回头看去,看到那伙人走进了石头房子里,找不到我们,气急败坏,又从后面跟了上来。”

    我问:“后来呢?”

    三师叔说:“我们一步步把这伙人引入了沙漠里。他们总以为很快就能够把我们追上,却发现追了很久,也追不上。我在草原里生活多年,熟悉这一带环境;燕子自小练习武功,身手敏捷。这伙人想要放弃追赶,又不甘心,因为已经追了这么久,而且回去还有很长一段沙漠要走。还有,他们的脚印被风沙掩埋,即使回去,也可能会迷路,在沙漠里迷路,只是一个死。就这样,我们不远不近地在前面带路,他们不离不弃地在后面追赶,一直追到了一道山谷里。”

    豹子说:“我们在山谷里看到了一具日本人的尸体。”

    三师叔说:“到了山谷后,我就准备设伏,干掉这几个狗娘养的。我让燕子在前面走,我们在前面汇合。前面几十里远的地方,有一条暗河。到了河边,就一切都好了。我会游泳,即使燕子不会,我也能背着她过河。我藏在侧面一堆芨芨草丛中。那几个人来了后,并不知道芨芨草丛中埋伏有人,他们大模大样地走过去,我对准最后一个人射出一箭,一箭就穿透了他的脖子。”

    芨芨草,我知道,这是生长在沙漠盐碱地中的一种植物,很高大纤细,茂密丛生,生命力极度顽强,你以为它死了,茎干枯萎,挖下根竟然是柔软的,它还活着。也只有沙漠盐碱地里才有这种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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