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来临了,天气变得异常寒冷。一眼望去,草原一片毫无生机的枯黄,风从遥远的北方刮过来,又冷又硬,像石头一样砸得人疼痛。

    冬季第一场雪花飘落的时候,我走进了多伦城。我的身份是一名卖炭人。“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在私塾学校里,我曾经背诵过这首古诗,知道越是寒冷天气,人们越需要烤火,越是烤火,越需要木炭。“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炭是木炭。多伦城边就有烧木炭的人,这样炭背到城里,供有钱人家取暖。

    我背着一筐木炭,来到宪兵司令部门前叫卖。宪兵司令部很好认,牌子上写着字,门口站着岗。门口两个站岗的日本人很凶恶,一看到中国人走近,就咬牙切齿,端着刺刀冲过来,中国人吓得一哄而散。

    我在宪兵司令部门前的那条街道上等候到第二天下午,突然看到大门里开出了一辆小汽车。我背着木炭摇摇晃晃地横穿马路,突然一跤跌倒,跌倒在硬硬的雪地上。一夜的寒风让雪地变成了冰面。

    小汽车一声尖叫,在我的身边停住了。车上钻出了一名宪兵,他骂骂咧咧地,用脚踢我。他穿着皮鞋的脚踢在我的肋骨上,一阵阵钝疼弥漫了我的全身。我用残缺的左手拄着地面,一起身,摔倒了;再一起身,又摔倒了。

    街面上的人看到一个日本宪兵殴打一个中国人,没有人敢于上前阻挡。他们远远地看着,胆颤心惊。

    我向小轿车里望了一眼,心里骂:你妈的老同你还不出来!我向小轿车里又望了一眼,心中继续愤怒地骂着老同。就在我几乎要失望的时候,几乎就要离开了,车门又打开了,一个瘸子钻了出来。

    他是老同。

    老同指着我喊道:“小子,你过来。”

    我装着害怕的样子,迟疑地走过去,他就是老同,他穿着农夫的衣服我认识他,他穿着日本人的黄皮,我照样认识他。我担心他看出我眼中的怒火,低着头慢慢走近他。

    我走到距离老同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老同又喊道:“小子,抬起头。”

    我木然地抬起头,木然望着他帽子上的那颗黄色五角星。

    老同洋洋得意地说:“看看我是谁,认识不认识?”

    我摇摇头。

    老同继续得意地说:“再看看我是谁。”

    我惊叫了一声啊呀,但是又把后半句吞了回去。我知道他是老同,但是又要装着不相信他是老同。

    老同脸上的表情很受用,他说:“我是老同。”

    和我预料到的一样,老同问我在赤峰监狱的那天晚上,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没有赶在天亮回来,让他一个人受罚了?

    我说,那天晚上,我替他去药材店传递消息的时候,掉进了暗窟窿中。监狱在城外,药材店在城里,中间有一段漫长的路程需要走,那天晚上,那条路上走来了巡逻的人,我只能躲藏在远离道路的草丛中,没想到掉进了暗窟窿里,摔断了左手的手臂。

    老同捏着我的左臂,一屈一伸,骨头就在格吧格吧响。老同是个经过了专业训练的老鬼子,手劲很大,我的手臂被他捏得很疼。

    老同又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说,我好不容易从暗窟窿里爬上来,赤峰城就开始打仗了,很多逃难的人向西奔走,我也被裹在里面。走了几天后,我又饥又困,又手臂骨折,实在走不动了,就干脆躺在地上等死。一个过路的人把我救了,送到了烧炭场。后来,我就成了卖炭人,背着炭筐在周围叫卖。咦,你怎么也来到多伦了?你什么时候当兵了?

    老同没有接过我的话头,他继续追问:“烧炭场在哪里?”

    我指着说:“从这里向北几十里,有座山,山下就是烧炭场。”

    老同说:“我腿残了,你手残了,你跟我走吧。”

    老同将我带进了宪兵司令部。

    我终于走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老同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我能够感到他对我的戒备心。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右手握着扫把,左手弯曲在背后。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人,猛地抓住了我的脖子,我缩肩塌背,怕疼地弯下腰去。身后传来了哈哈大笑声,我一看,是老同。

    老同说:“我摸摸你脖子冷不冷,数九寒天的,你要穿暖和点,别把脖子露出来。”

    我嘿嘿笑着,说:“不冷,不冷,习惯了。”

    老同一瘸一瘸离开了,我低着头继续扫地。老同浑身都是眼睛,我在他的面前和身后都不能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

    我知道老同是在试探我。我如果深藏武功,就会下意识地进行反击。多亏我习武不精,只学到了一些武功皮毛,遇到突然袭击,想到的是躲避,而不是反击。

    来到多伦有些时日了,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早晨起来给宪兵司令部打扫卫生,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夹着瓷碗去打饭;到了晚上,就去墙角的一个小房间睡觉。

    在这座大院里,我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似乎没有人会关注我,也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是大院里的多余人。

    有一天晚上,我刚刚睡下,窗户外突然传来了压抑声音的说话声,他们在用中国话交谈,一个问:“日军就要开始清剿反日武装了,情报送出去了吗?上面是日军准备出动的人数和行走的路线。”一个说:“送不出去,日军防守很严的。”先一个声音说:“这是关乎上百人性命的重要情报,一定要想办法送给十字路口的裁缝铺,你进去说找谢掌柜,就有人会接收情报的。”后一个声音说:“没办法啊,这几天本田不让任何人出门,担心泄露情报,我没有机会送出去。”

    我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莫非宪兵司令部里有打进来的抗日武装?我想爬起身来,向窗外看看,但是又担心吓跑了他们,就躺在床上,继续听他们说什么。

    前一个声音又说:“你把情报放在垃圾筐旁的石头下,等到明天,扫垃圾的人把情报扫走,垃圾倒在城外,我会设法让裁缝铺的谢掌柜去取。切记,切记。”

    后一个声音说:“那挺好的。”

    他们走了,我却很难入睡。

    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们中国话说得很顺溜,按理来说,应该是中国人。可是,本田次一郎的中国话说得也顺溜,可他是彻头彻尾的日本特务。

    他们说,他们要把情报送出去,但是不能脱身。最近宪兵司令部里好像气氛不对,但是我又感觉不到哪里不对。难道真的日军要开始对抗日武装清剿吗?我已经在喇嘛庙呆了大半年,与世隔绝,我不知道都有哪些抗日武装。也许草原上和沙漠里真的有抗日武装,我也相信会有抗日武装。

    如果我能够帮上忙,我一定要帮一把。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打扫院子,垃圾筐旁边确实有一块石头,而且石头还很大,舌头下面有缝隙。我扫到石头旁边的时候,看到下面并没有什么纸片之类的。就在我想要探身下去仔细查看的时候,头脑中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这是一个圈套。

    我没有向四周张望,我知道此刻暗处一定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慢慢扫过石头,将垃圾倒进垃圾筐里。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回到房间里。

    几天后,我又遭遇了一次惊险。

    这天夜半,窗外漆黑一片,远处传来了打更声,橐,橐,橐,已经到了三更。门外传来了拨动门闩的声音,刀子与门闩划动的轻微的响声,惊醒了我,自从来到老同这里后,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我知道老同一直对我心怀戒心。

    门闩拨开了,有两个黑影悄悄地摸进来,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对我的房间很熟悉,在黑暗中径直走到了床边,卡住我的脖子,那刀片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感到一阵凉凉的寒意。

    我紧张地思忖着,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夜半会摸进我的房间,又为什么对我的房间如此熟悉。他们是江湖中人吧,但是江湖中人为什么会摸进我一贫如洗的房间?他们是抗日勇士吧,但是抗日勇士为什么会威胁我一个穷困潦倒的扫地的?

    一个人悄声威胁道:“不准喊,喊就割断你的脖子。”

    另一个人问:“宪兵司令住在哪个屋子?”

    我呆若木鸡,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来路。

    先前一个人又说:“我们是锄奸团,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割断你这个汉奸的脖子。”

    锄奸团,就是专门搞暗杀的那些人,这些人不会住在宪兵司令部里。他们既然不会住在宪兵司令部里,又怎么会对我的房间这样熟悉。他们对我的房间这样熟悉,那么就说明又是老同安排考验我的人。

    我一言不发。

    拿刀的那个人悄声而威严地说:“你不说,老子就先拿你开刀。”他手劲加重,我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疼,有一股黏黏的液体顺着胸脯流下来。

    我的脖子被刺破了,头脑一热,就一把推倒了他,然后嘶声喊道:“司令快跑,刺客来了。”我的声音像一杆长枪一样,刺破了窗户纸,又钻进了每一间房屋里。然而,奇怪的是,院子里一片寂静。

    那两个人说:“撤。”他们的身影跑出房门,从院子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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