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陷入执念的人永远都是最可怕且不可理喻的,况且凡人与修持之人、与圣贤之间的区别有些时候亦是不可互通的。若想融合,也委实不能奢求在这一时一刻。

    世间置身苦海的凡人永远看不破的镜花水月,佛说,“不过我指间烟云。世间千年,如我一瞬”。这便是区别。有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

    面对法度近乎叱责的质问,净鸾的态度依旧散漫而不羁。他想问问他凭什么这么质问自己,有什么资格质问自己!可到底沒有,因为这时的法度在他眼前是何其的虚伪。

    “国师认为我卑鄙无耻,还是残忍非常?”净鸾不怒反笑,看向法度的目光里噙着一抹诡异,他抱臂就着一片林荫立住了身子,“大千世界蝇营狗苟,熙熙利來攘攘利往。这世上之人为了追逐名利便不择手段,像苍蝇一样飞來飞去、像狗一样的不识羞耻,这是凡人的共性,比我萧净鸾卑鄙无耻残忍龌龊的又何其之多!”锐利不减,神色与口吻都是不善的。

    法度摇头,他的内心澄澈如明镜,可他知道此刻的萧净鸾、还有这世上许多许多人都是明镜台被染了尘埃而不能明白。他向净鸾走过去,与他相隔近了一些:“这娑婆世间是地狱的化现不假,可这五浊恶世也正是极好的修行之处!佛国地狱在于的是自己的一念之心、在于自己如何应对如何去做!”口吻沉淀,法度苦口婆心,怀揣着满腔的诚挚与恳切,希望这沦陷痛苦深渊的人能够慢慢登上平地将自己救赎,“人正是在自我中不断觉醒,才能破除自我!先拿起才能放下,这是为修行。”

    “你少在这里虚情假意大装特装你的虚伪!”被净鸾猛地打断,净鸾目色寒凛、口吻咄咄,“我方才所说的这世上诸多凡人所有的共性,便连你法度和尚也算一个!我告诉你,你亦不得免俗!”

    “我何曾说过我得以免俗?”法度不曾着恼,临着净鸾的话尾接口继续,“故而我在修行,修行者便赖于不断的修持与克制,在这之间日渐精进……沒有谁是生來便得正果金身,难道就因來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灵都具有恶性,便就此甘于沉沦而不再修持?”

    “我沒有兴趣跟你讨论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佛理!”净鸾再一次打断了法度,他正气血冲头着,法度这与他文不对題的谈话着实令他忍受不住。他向法度走过來,利剑般的目光似乎要将他剜出个洞一样,“我们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便來说点儿切合当下实际的。”他尽量把情绪克制住,声音平缓了一些。

    法度亦收住了心绪,看着净鸾点点头。

    二人又向那假山石堆叠出的小景处走了一走,在山石背面儿,双双停住了脚步。

    泠泠小瀑布前,阳光被折射出五彩的斑斓,濡染的这虚空间像是架起了一座通往幻境的桥。

    这瑰丽的自然美景似乎使二人的心境又都缓了缓,净鸾侧目叹了口气,即而看向法度:“沒错,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一心想回汉地,我求你帮我也至少有着那么半分的真心。”就此颔首。

    法度沒有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待净鸾,他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静静听着,见他沉默后启口淡淡:“那为什么,之后有了变化呢?”

    净鸾敛目:“因为我爱上了她。”定定的一句。

    法度双目一灼!

    这时净鸾紧接着启口又道:“我发现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已经爱上了这个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女王……可就在这同时我也发现,她已深深的爱上了你!”那带着毁灭天地般光泽的双目就此重又化了利刃,嗓音厉厉!

    这俨然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法度倏然一下起了迷茫,直直愣在了当地!

    而净鸾湍急的情潮调动未歇,薄唇染就了可怜的哀伤,又充斥进报复般快慰的火焰里:“是,这两年來普雅梅朵待我委实不薄,可眼下我更加能够看到的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微有停顿,“我已经能够预知到,我是留不住她奔向你的那颗心的……既然这一切注定只是一场实在不真切的鸳鸯幻梦,我便选择在这一场云烟梦醒之前以焚烧自我为代价,撕毁你在她心中的那些美好,我情愿身化绚烂烟花,跟你法度和尚一起在这西疆临昌陌生的国度寂灭!”

    净鸾的声浪并着他的情念皆是一浪盖过一浪的高,法度可以感知到他贮藏其间的澎湃心潮,可他仍然沒有自净鸾道出的所谓真相中彻底明白过來。

    看定着眼前被自己情绪吞噬的萧净鸾,法度眉峰微微的聚拢,敛目惝恍的看着他,问得莫衷一是:“你说……女王,‘爱’我?”着实是太过诧异与不确定。

    若是同修告诉他女王爱他,他不会有这般的反应。因为他知道女王必然爱他,那爱正如他真切诚挚的爱着佛、爱着法、爱着天道因果、爱着自然一切一样!

    可这样的话是萧净鸾说的,那么净鸾所说的“爱”,与法度所认同的“爱”自然是不一样的。这别样的意味令法度微微有些乱心,但在这之前更多的是诧异和不可思议。

    净鸾眉宇紧皱成铁,抬手一把将法度推开些距离:“你装什么糊涂!”一落声又启口,“纵然你是讲究四大皆空的和尚,可你沒长眼睛么看不到么!”

    纵然法度的心境不大容易被什么人、什么事掀起波澜,可不得不承认,眼下萧净鸾很容易便将他那明澈的心湖搅扰的生了波动。可事态已经委实混乱,不再容得下他法度继续将这混水搅动一把:“萧施主,你……”

    “不要再跟我说那些空旷的大道理!”净鸾笃定了心思不给法度说话的契机,他迎着被推开的法度又行几步,敛住眼底跳动的火光,寻回了一丝冷锐的神色定定的看着他,“你真的无欲无求无私奉献?”一顿又道,“真的舍身为己大志大爱?”旋即薄唇霍而勾笑,目光带了些挑衅,声息却一定,“好啊!那么你便用你的行动來证明你的发愿……你让女王把你招为王夫,从此代替我陪在她的身边,她就会放过我、放我走。怎么样?”须臾又道,“牺牲你的梵行、你的金身、你西去的坚韧來救度我。你们佛家不是说救一城人与救一个人一辙无二么,我要你牺牲此世成佛的机会只救我出囹圄,你愿意么?”

    萧净鸾这话里话外自然不是认真的,他是在挑衅法度,是在拼着自以为是的笃定來卖弄他轻巧的智慧。

    可法度是当真的。

    净鸾说的沒有错,度好一个人与度好一城人,若发心一样无私,则亦是无量的功德。不会因数量的多少而去决定先救度谁,而是凭借着一个“机缘”。若是机缘所至该救度这个人,则委实不该为了一个数量的权衡而抛弃眼下这一个、去先行管顾其他。

    舍“小家”为“大家”是无私与智慧,但救度这方面却沒有舍少数救多数一说,因为众生平等,人人都有被营救的权利,不该生就出任何的分别心!

    时今的萧净鸾委实是需要救度的,极需要的……

    基本沒有什么犹豫,心念一定,法度倏然抬目:“我愿意。”定定的三个字由他道出,顺势的有如一股风來、一阵雨落。

    净鸾一震……

    那是一种不可拂逆的佛力般的护持,就在这一瞬,净鸾心中那丛芜杂的火焰似乎被隐隐的甘露浇灭了许多。他整个人有些惝恍,有点儿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就这样与法度对视,那灼灼的双目对上淡然清朗的眼神,二人眼底皆有着弥深的沉淀、自己的执着。

    良久良久,净鸾如是定定的,那目光重又变得灼热非常、韧力难拂:“‘我’不愿意!”一字一字,牙关间挤出的声息。重音落在“我”字上。

    法度缓神,倏然间明白了净鸾不过是闹脾气,心下隐隐的叹了一口气。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題必须问萧净鸾,普雅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沒有的……

    兴许也是心有灵犀,净鸾离开了法度一下,徐徐的叹了口气,持着不重不轻的声音告诉法度:“如你猜测的那样,普雅梅朵的孩子是我打掉的。”并无波澜。

    法度反倒不心惊于这个真相,他只是惊诧于净鸾的疯狂!

    净鸾沒有理会法度面上神色的微变,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自顾自道:“是我亲自熬了堕胎药给她送去,并亲自喂她一口一口喝下去的!”一字一句,牙关森寒。

    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心火无处宣泄,法度也并不是一时急躁,他诚然是起了一些激昂的举措,下定决心替普雅女王、替那个好端端的还不曾出世便被亲生父亲葬送了性命的孩子,替他们來教训萧净鸾!

    于是,煞是不及防的一下,法度抡起臂膀一拳把净鸾打翻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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