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整个宅院豪华气派,餐桌上的饭菜却很简单,一盘溜豆腐,一盘鸡蛋炒瓜片,一碗海参汤,两小碗米饭,一看就知道老太太喜欢吃素食,可能是年岁大的原因。

    我把那首《月光奏鸣曲》从网上下载到手机里,设置了循环播放模式,放在餐桌边,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她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好像音乐声促进了胃肠的蠕动,她吃得津津有味,看上去食欲很好。

    老太太见我在旁边站着,示意我坐下来一起吃。我不敢,明知道那另一套餐具是给自己准备的,也不敢坐下来,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怎么能和主人坐在一起吃饭呢?她见还站着,就用筷子使劲敲了一下碗边,尖声说:“小妮子——坐下吃饭!”

    那犀利的眼神,让人即恐惧又不可违抗,我一句话不敢说,乖乖地坐下来,哪里还有食欲呀,小心翼翼地吃每一口饭菜,没有意识的机械地吃着,这时候吃下去的即便是山珍海味也根本不知道,对食物的美味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东西是什么玩意儿?咋能出音乐声呢?”老太太用手指夹着的筷子指指手机,又追问这个问题。

    “是手机,打电话用的,和您家里的电话用途是一样的。”我把手机拿给她看。

    “哪儿来的音乐声?”

    “是这种电话里有播放音乐的功能,到网上下载喜欢听的音乐,播放后就可以听到音乐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老太太显得有些不耐烦。

    “老祖宗,过一会儿我来教您,很容易的。”

    “嗯!”

    她吃完碗里的饭,筷子一放,命令到:

    “这饭菜都要吃了,不许剩下!”说完,抱起趴在她脚上的“贵夫人”。

    盘子里的菜还剩下一多半儿,心想,幸好不是肉菜,不然像我这猫食饭量,非撑得半死不可。

    后来才知道,不剩饭菜,是老太太的多年来的习惯,这习惯在外人看来是好,可是欧阳宅里的佣人们,都害怕她这个习惯。每次吃饭,她吃不了的东西,都会强迫别人吃掉,否则她就要吼叫一顿,到最后,还是得统统吃下去。后厨给老太太做东西也格外谨慎,不能油腻,不能肉多,要讲究营养,不能做多,做多了吃不完,就要有人吃她的剩饭,剩下少了还好说,如果剩多了,再赶上饭量小的,真能撑个半死;也不能做得太少,做少了不够吃,她就会大吵大骂,但要做得不多不少正合适,实在不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老太太的饭量随心情而定,心情好了,吃得就多,心情糟糕了,吃得就少,甚至有的时候干脆一点都不吃,所以厨师们根本无法总结出她的饭量规律,只能凭感觉做了,做一顿,提心吊胆一顿。

    我把手机拿给老太太听音乐,自己这才放下心来吃饭,这两天还真是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心安稳下来,味觉也就回来了,不知道这菜做了什么特殊加工,味道特别清香可口。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不一会儿,盘子、碗都见底儿了。老太太看我吃饭的狼狈样儿,忍不住笑了,这次的笑得很自然,很亲切,这是我自从见到她以来看到的最舒服、最温暖的笑容。没想到第一顿饭不但吃得饱,也吃得温暖,怪不得吴妈说,欧阳老太太人很好呢。可这种好感持续了没几分钟。

    还没等我放下筷子,就听“啪——”的一声,“啥破玩意儿!”老太太愤愤地喘着粗气,显然是气得够呛。

    再看地上,手机被摔得粉碎。“贵夫人”也被摔在地上,趴在那儿直哼叽。

    “啊!”

    我惊叫一声,扑到地上,摔得太严重了,手机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碎片,我捡起着这些碎片,明知拼装也无济于事,可我还是忍不住捡着——拼着——,拼着——捡着——!委屈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这是我唯一一样值钱的家当了,以后再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吴妈,连你也骗我,什么人不错呀,这分明是个老魔鬼——! 我越想越委屈,泪水不停地涌流出来。

    原来,老太太拿着手机自己胡乱鼓捣,按到了关机键,把手机给关掉了,可她怎么也打不开,一气之下,摔了手机。

    “嘿——嘿——!”

    老太太看我在哭,却发出一阵阴冷的怪笑,这笑声,把刚才那点儿暖意全部吞食掉了。我擦了一把泪水,把手机残骸装进衣兜,强装无所谓的样子。当人承受起委屈时,内在的力量也就会无形地增加了,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历练吧。

    老太太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让我扶她到各个房间转悠转悠,这是她的习惯。

    走过几个房间,她都不进去,当走到挂字画的房间门口时,她推开门,我扶她走了进去。这间屋子墙壁上挂满了书法、绘画作品,我不懂书画,从这个豪华的宅院来推断,这些字画应该都是主人收藏的名家名作。老太太在一幅油画像前停住了,画面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英国男人,一身白色西装,金黄色头发,长得英俊帅气,坐在一架钢琴前,神情投入地弹着钢琴,飞扬的神采加之琴键上起落有致的手指,仿佛听到音乐声从遥远处传来,不难想象出画面上的人一定琴技不凡。

    老太太站在那儿直盯盯地看着那幅画,十分钟过去了,一动也没动,好像那画散发出魔力吸住了她的双脚,动弹不得。我看见她眼里有种光亮的东西一闪一闪,仔细一看,是泪水。这魔鬼老太太怎么也流泪?真是不可思议。我很想问问这个人是谁,可犹豫一下,还是没敢多嘴,站在旁边看着那幅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不着边际地想起了政治学者杜兰、的那句“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她回过神来,再没看其他的字画,转身离开房间,径直朝卧室走去,那只贵妇人跟在她后面颠儿颠儿跑回了卧室。

    我没有跟老太太回卧室,她的卧室平时是不准任何人进去的,所以暂时我是自由的。

    这空落落的宅子,这神神叨叨的人,这没着没落的感觉,简直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我神情恍惚地走下楼梯,想到外面透透气。绕过天井花园就是宅院的后大门,角门没有上锁,我走出院子。不远处是跌宕起伏的山峦,山上丛林茂盛,树荫浓密,山脚下一条曲曲弯弯的林荫小路,通向后院门外的长廊,一看就知道是欧阳家刻意修建的,但不知道那山是不是他们家的。

    我沿着长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无言的酸楚又占居了整个身心:何玉妮,你的命是娘的命换来的,老天报应啊,也许你真的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即使苟且活着,你对得起天堂里期盼你早日成人的娘吗?对得起远在大山里苦巴苦业、省吃俭用供自己读书、上大学的爹吗?如今,学业没有了,要是让爹知道了,他不伤心死才怪呢?现在又落到一个魔鬼般的老太太手里,不被折磨死,也要被逼疯了。

    泪水顺着脸颊淌着,淌着……我不由自主地走过了长廊,沿着林荫小路漫无目的的边想边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进了山林。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猛然意识到应该回去了,转身想往回走,却忘记了是从哪条路上来的了。因为山上纵横交错几条类似的小路,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明明感觉没走多远,可越转悠越迷糊。我开始有些紧张,这里的一切本来就陌生,辨别不出方向,直觉告诉我——迷路了,这可怎么办?我忍不住大声喊:

    “有——人——吗——?”

    喊出去的三个字以更长的声音传回我的耳朵:

    “有——人——吗——?”

    山野的回音更增加了一丝恐惧感。

    我紧张地四处张望,突然听见一阵树叶的沙沙声夹杂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莫非是打猎的人?这下可有救了,我又急忙大声喊:

    “有——人——吗?我——迷——路——了——”

    杂乱的声音越来越近,不知道他们是听到了我的喊声,还是从这里经过,四五个男人手里拿着猎枪,骑着快马从我身边飞速而过,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我。可能是我这个目标太小,加之天色已晚,我的喊声被马蹄声和树叶的风声淹没了,我绝望地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脸埋在两膝之间哭了起来……

    “嘿!你坐在这儿是等着喂狼吗?”

    一个粗重的声音突然传到耳朵里,我一点防备都没有,吓了一跳。

    我慌忙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本能地背靠在一棵粗大的树干上。看到眼前的男人戴着黑色面具,看不清脸,大约一米八的个头,左手牵着马,右手拿着猎枪,一身黑衣,看上去和电影里演的黑衣大盗没什么区别,还有四个一模一样打扮的男人煞有介事地跟在他后面。

    “我——我——,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我吓得支支吾吾不知说些什么,心想,惨了!遇到强盗了!想到这儿,我转身就跑,可没跑几步,就像抓鸡一样被一只大手抓住了,那人一边坏笑,一边说:

    “往哪儿跑啊,这么漂亮的小妞儿,天上掉下来的吧?今天本少爷正好没打到满意的猎物呢,这下可以收工了!走,伙计们,回家喽!哈哈——”几个人一阵哄笑。

    说着,那个人不费吹灰之力把我一拎,往马背上一横,跨上马鞍,调转马头,打马就走。我在马背上一个劲儿喊:“救命啊——”手脚不停地乱抓乱蹬,越是挣扎他就越是坏笑。我心里明白,想这样想挣脱是无济于事的,他的一只大手紧紧地按着我,根本挣脱不了。

    我不再挣扎,假装手脚不动,自然下垂着。那人见我半天没动静,以为我是挣扎累了,也就按得不那么紧了,看他放松了警惕性,趁他不注意,我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手脚被胶带缠住着,嘴也被粘住了,在一个旧沙发上卷曲着。窗子射进一道月光,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屋子里堆放很多废旧的乐器,上面很厚的灰尘,还有一些旧家具,也满是灰尘,显然这里长时间没人打扫,也没有人来过。

    惨淡的月光和阴暗的屋子,正好映衬了此时的心情,我绝望了,接二连三的遭遇,让我对生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世上唯一多余的那个人就是——何玉妮。

    说来也奇怪,当一个人想要放弃生命时,所有的恐惧、悔恨和懊恼都烟消云散了,又好像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无缥缈的空间,任凭身体在空中飘着,飘着……我鼓足了勇气,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一头向屋里的柱子撞去,却感觉柱子软软的,头一点没感觉疼,怎么回事?我蒙头转向地想,是死了还是没死?是在阴间还是在阳间?

    “嗯?不想活了?可没那么容易。”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吓得我一哆嗦,原来是撞在一个人的身上了。那人把我重新按到沙发上,开了灯,我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来人大约有二十四五岁,个头有一米八左右,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国字脸,厚厚的嘴唇,穿一件花格衬衫,吊腿休闲裤,看上去着装入时,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腰间的爱马仕皮带,足以显示出阔绰的身家,那满脸狂傲,流里流气的神态,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纨绔子弟。我平日最瞧不起这种人,除了仗势欺人以外,再没别的本事。猜想这个人应该就是绑架我的那个蒙面人。

    似乎是我鄙夷的目光激怒了他,他走上前撕掉我嘴上的胶布,诡秘地说:“是我把你从山里捡回来的,你一切都得听我的,其他的嘛,就别做梦了。给,吃饭吧!”他把饭菜端到我面前。

    我用力挣扎着绑在背后的手,他这才意识到我的手脚还绑着,一边撕着胶带,一边严厉地说:“小丫头,你给我乖乖地吃饭,不许再耍什么花样,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儿!”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儿我说了算!哈哈——”他上前捏了一下我的脸,越来越放肆地笑。

    “告诉你别碰我,否则你会有麻烦的!”我壮起胆子大声说。

    “麻烦?在古城敢找本少爷麻烦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嘿嘿——

    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他指着我的鼻子叫喊着。

    我突然想到了欧阳家,在古城欧阳家族的势力算是最大的了,如果说是欧阳家里的人,他肯定不敢把我怎么样,对,就这样先蒙他一下再说。

    “我是欧阳家的人,你若敢把我怎样,小心你的脑袋搬家!”我假装强硬的口气炫耀着。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管用,听我这么一说,他愣在那儿,半天没吭声,刚一进门时的嚣张气焰,一下子换成了惊讶的表情,我心里窃笑,乘机又说:“你赶紧把我放了,不然有你好瞧的!”

    他愣了半天没说话,呆呆地望了我好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缓和了很多:

    “你乖乖地把饭吃了,待在这儿不许乱跑,不许再乱喊乱叫,要是不听话自己跑出去,被狼吃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哟,等明天再来发落你。”说完,他锁上屋门,走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只是欧阳家里一个仅仅用了一天的使唤丫头,也知道自己连这个豪门里的一块瓦片都不如,情急之下把这毫无瓜葛的靠山搬出来,只是为了自救。即使他不说这些恐吓的话,即使山上没有狼,我也不会再喊了,不会再跑了,也不想再跑了,我累了,身体和精神都太累了,感觉连灵魂都累得要飞出体外,好想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去见远在天堂的娘,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偎依在她的怀里撒撒娇,流流泪,说说话,告诉她我有多想她,告诉她我有多需要她,把误伤了同学被学校开除的事儿讲给她听,把魔女老太折磨自己的事儿讲给她听,把被绑匪绑架的事儿讲给她听,对了,还要把遇到“大叔”和萧丽的事儿讲给她听,所有委屈的,不顺心的事儿都说给她听,不要她帮我做什么,只要她耐心听着,听着就行,她用那温暖的手,抚摸我的头,柔声地说,妮子,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我们一起看月光如镜,看深海里的星……

    我坐回到满是灰尘的旧沙发上,从里怀衣兜里掏出紫色丝绸小口袋,这是第二次打开小口袋,第一次是在大学校园里,但那时并没拿出里面的黑色布袋,也没完全打开它。我解开丝绒绳,拿出黑色的布口袋解开,把里面黄褐色的土全都倒在左手掌心里,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起一点儿,放进嘴里,嚼着,品着,感觉泥土的力量,胜过世间所有的美味,我慢慢地吃着,一捏,两捏……嚼着,品着,一次,两次……仿佛吸食着自己的欲望,也好像大地的血液被吸进体内,脉管里奔流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黄褐色的,像黄河浑浊的水流,带着泥沙在体内翻滚涌流,我的肉体也完全溶入进大地的肉体,溶化成泥沙,不可拆分,不可游离……

    一包黄土吃完,我把小布袋重新整理好,仔细扎紧线绳,照样揣进里怀衣袋里,似乎完成了一生的使命,走完了生命的全部里程,好轻松,好愉悦,好满足!

    我躺回旧沙发上,满是灰尘的旧沙发上,敞开胆怯了21年的心扉,连同肉体和灵魂一起交给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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