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

    他只一句话就叫她骇然了。

    似“本王”这般的自称是常人能够随意挂在嘴皮子上念叨的么?你若非皇族宗室,那么就除了是台子上唱大戏的,才许你以演绎的形式有此自称,而平头百姓一旦这么的自称可就是大罪,因此蹲号子杀头都不为过的。

    念颐的气势顿时大减,以她的判断面前这人怎么看也不会是无故冒充王爷的人。

    而且……

    他如现下这样半是倚靠在椅背上,黑眸沉亮,天生上翘的唇角微微勾起,俊美得犹如从古老幽静的绢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让人不觉间便心神涣散开来,视线一时竟无法从那副蛊惑人心的面容上离去。

    幸而念颐并不是贪恋“男.色”的人,她还不到真正对男子有想法的年纪,欣赏是一回事,能够唤回神思尽快整理思绪也是十分正常的。

    几日前喜珠、采菊对那位昔日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承淮王的描述言犹在耳,据说,承淮王殿下便是双腿残疾,日常坐于轮椅之上……

    念颐真的很想在自己脑门上敲一记,她当时脑海中确实是将两人比对过,怀疑过此人便是承淮王,只是思及他的言行,只觉与喜珠采菊所描述的承淮王分外不相同,因而之后哪怕是今日再次见到他,她也不曾往他便是承淮王须清和上联想过。

    然而此刻一切都很明了了,他如果不是那位殿下,谁还能是。

    恰逢不远处“嘭”一声放了烟火,全神贯注想事情的念颐就被吓着了,跌跌往前靠了一步,须清和随之抬眸仰视夜幕,视线之中花炮升腾,绽放,刹那间姹紫嫣红,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那些光华悉数都汇入他黑亮的眸子里,须清和偏了偏首,望向念颐道:“我似乎有许久许久,都不曾在中元节这日夜晚与人一处看烟火了…….自从,被禁锢在这轮椅中后。”

    他的语调是缓慢悠长的,隐约之中仿佛还有怅然的滋味。

    也不知是不是受当前的情境影响,念颐不由感伤起来,她自己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看向他的眼神,几乎又与初次那一眼相差无几了。

    不费吹灰之力,须清和在念颐心目中的形象就被扳正回来。

    她哪里还记得他方才对自己那些轻浮举动,想到承淮王的事迹,他的身份,面上一时居然还多出几分敬畏。

    按说见到王爷该行大的跪拜之礼才是,念颐起初是无知者无罪,这会儿知道了,似乎应该端端正正把礼给做了。可是,眼下这街上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睁眼闭眼全是人,她突然间跪下来算是怎么回事呢,平白的惹人注意了。

    念颐正想着自己要如何开口,说点什么,须清和却自己推行着轮椅来到她边上,他嘴角带笑唤她十二姑娘,念颐连忙答应一声,轻轻如蚊吟一般道:“殿下…殿下可有什么吩咐么?”说完又觉白问了,自发便站到他身后去。

    她这样何止是“宽容些对他”,简直可说是小心翼翼了。

    承淮王的身份毕竟尊贵,念颐忖了忖,道:“小女是这么想的——”她改了自称,清甜如泉水的嗓音就在他耳后,听得他耳根和软,眉头动了动抬手道:“你到我跟前来,我想看着你,说话。”

    念颐真的是很听他的话,只在心里认为殿下叫自己到前面去是因为街市上吵嚷,他压根不能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就赶忙儿站到他正前方,眼神飘飘摇摇的仿似无处落脚,渐渐的,才落在轮椅的雕纹饰扶手之上。

    “说吧。”须清和就那么看着她,刚睡醒一般,神态慵慵懒懒。

    念颐把话在心间打了个草稿,抿抿唇道:“既然小女已经得知您的身份,那么想来,殿下府中家下人该是早便在四处寻找您了——”她想得还颇为深远,认真地道:“依着我说,殿下暂时还是不要再寻那位走丢的侍从了,时候到了他约莫会自行回府吧,还是您自己更要紧些……”

    他看着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然后?”

    念颐绞了绞手指头,作出这个决定也是有过犹豫的,可是看着承淮王坐在轮椅上的模样,她就真的无法放下他不管,终究是道:“小女想着,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找不着哥哥,不若,还是先把殿下送回王府的好。”

    她朝上掀了掀眼睫,觑了承淮王一眼。其实还是有点自己的私心的,声音小小地道:“回头,殿下要是能使人送我家去,那便再好不过了。念颐定当记得殿下的——”

    “记得我的好,是不是?”

    须清和一边的唇角高高地吊起来,笑容里裹挟进几缕邪气的意态,“我与你的几位哥哥交情不浅,十二姑娘大可不必‘小女’长‘小女’短,倒显得你我有多么生分。”

    念颐“啊”了声,心话说他们就是很生分啊,见过的面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她甚至是才知晓他的身份…不过这位殿下既然叫她不必自称“民女”,她也就不客气了。

    距离他们几十步远的馄饨食铺里,方元正用筷子戳着馄饨蘸醋。他是时刻留神自家殿下的动静的,见他向自己看来,还当作是提醒他快些过去。

    方元三下五除二就把一整只馄饨塞进嘴里,他来不及付账便站起身,这架势是要立即过去了,按照起初殿下交待的,这会子确实是他这“懒惰又不成器”的侍从露面儿的时间了——

    可是情况猝然间有了变化,方元才刚出食铺就见殿下面罩寒霜瞟了自己一眼…!

    他硬生生止住步子,心说这是怎么的,原先今晚不是只要与这襄郡侯府十二姑娘假装撞见来个偶遇么,为了引走顾之洲他费了多大的工夫,这会儿人家哥哥正急得头上冒火呢,怕是再寻不见人就要急疯魔了。

    他们殿下倒好,逮着人家妹妹不打算撒手了还是?

    宫里还有传召呢,明日上午是要进宫见贵妃娘娘去的,娘娘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以殿下如今的年纪,正适宜娶亲,只是断断续续从去岁秋日便开始物色各家姑娘,却从没个叫殿下愿意正眼瞧的……

    真不知贵妃娘娘若有机会见到顾家这十二姑娘会作如何想?

    依他的眼光,顾念颐确实生得好颜色,她瞧着人时秋波斜横,五官无不精致悦目,最叫人稀罕的还是她的皮肤,这位小姐不是等闲的白净可以形容,她的白,简直是要发光了,唇红齿白,耀得天地都仿佛黯然失色——

    也是襄郡侯府把这位嫡出小姐捂得太严实,外人除了知道侯府大房的顾六姑娘与顾十四姑娘,竟是从无人提及顾十二姑娘,贵妃娘娘久居深宫,更是不会知道襄郡侯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连他们殿下都是无意中才得一见。

    如今这般上心,却难看出是出自真心或者一时兴起——

    贵妃娘娘近来属意的王妃人选当是顾六姑娘,他们殿下因考虑到顾大老爷在朝中的威望原也像是默认了的,这不明日不就是进宫谈论此事么。

    这下却好,瞧着,殿下是要另有主张了。

    *

    这厢,念颐推着须清和往回走,沿途万千花树,处处灯火阑珊。

    念颐没放弃在人群中一张张人面上寻找堂哥顾之洲,没看到哥哥,她却看到许多与己年纪相仿的姑娘家,不过多是荆钗布裙的。说来也是,但凡侯门深宅里养着的小姐,她们是什么样的节日也不能够这样抛头露面的。

    也只有她了,扮作个男装自欺欺人。且这时候天色见晚,外面再有趣,她也不禁生出害怕府里人知晓她偷偷出门一事。

    须清和忽然低低“嘶”了声,念颐反应了下,都不明白这样嘈杂的环境下她是怎么听见的,赶紧就走到他面前,“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须清和的视线堪堪从不远处人影上收回,他微蹙着眉头,指指自己右腿道:“不知为何腿上忽的一阵刺痛,分明早就毫无知觉了——”

    念颐的眼睛却是一亮,有知觉是好事呀!她素来对医理颇感兴趣,近来无意间对腿疾更是多有关注,听他这么说她也来不及细说,只是匆匆在他面前蹲下。

    系发的带子飘了飘,软软地垂到脖领子里。须清和半阖着眼皮,黑密的眼睫遮掩了肆无忌惮的打量视线。

    念颐按了按他的膝盖关节处,仰面问道:“我在按这里,殿下可有知觉么?”

    他眼波晃了晃,掸掸膝头,竟是满面疑惑地望着她,“有在按么,为何我感觉不到……”

    大约姑娘家都有个母性泛滥的时候,念颐觉得自己都按得这么重了,须清和怎么就没知觉呢,哪怕有一点知觉,他的腿也就还有救的呀。

    她怪可怜他的,回忆着医书上的记载,陆续又在须清和腿上试了好几处要穴,可他表情始终有几分古怪,只是眼神幽幽望着自己。想来,应也是极难过的吧,不过是时日久了,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罢了。

    念颐在他膝盖上柔柔地拍了拍,算作是安慰了,鼓励他道:“方才不是还有一瞬间的刺痛么?殿下不要气馁,好人会有好报的。”

    他眯了眯眸子,眨眼间便有一万句不正经的话来回复她,却见顾念颐抿着嘴角,面上浮现的神色依稀是青涩和…憧憬?

    她微微笑着的眼瞳里映出表情模糊的他,缓缓道:“殿下是救国于水火的盖世英雄,时间总不会亏待英雄的。”

    坚硬的心房猛然间像是被敲击了一下,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须清和看着顾念颐,喉中干涩,胸臆里涌起些许莫名的喧嚣和悸动。然而他尚不曾弄清楚这是什么异样的感觉,这会儿工夫,不远处的顾之洲却已是大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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