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念颐十三年的光阴里,除了须清和,可能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带给她如此受挫的影响。

    他的每一句话都太深刻,深刻到叫她随时随地都想拔腿走人,只是碍于面子,少不得还是得应对着他。

    从须清和用那么悠闲的语气说他自己是个残废起……念颐就语塞的紧,想要直接指出来,仔细看过去时却发现此时他面上的神情较之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为一本正经。

    倘若她是个聋的,单只望着他端正的表情,估计她就会对他给予最大限度的同情了吧,可承淮王他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会为自己是个残疾人而低落敏感的人,更甚至,他的脸皮厚度一度超出她狭窄的想象。

    这么一个男人,身份尊贵,不能轻易开罪,除却表里不一外还有些他的乖僻之处,究竟要如何应对才不叫他觉得她是糊弄他?

    可真是棘手。

    脑袋里正飞快转动时,忽然听见承淮王道:“念颐当真不愿意为我摘么?”

    他身上稀稀落落飘了不少梨白的花瓣,展袖震了震,地上立时松松铺盖上了一层,还有几瓣无巧不巧,落在了她鞋面上,梨花清雅,仿佛是原先就有的花卉绣纹。

    念颐在心里默默叹了叹,而他这时却不曾在看她,眼睫羽扇一样盖着,薄唇微微抿起,她不能够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如实道:“并不是我不愿意,是我没有这个能耐。”

    “你喜欢太子么?”

    这句话冷不丁从他嘴里冒出来,一下子就把念颐弄得懵住了,前一息两人说的还是摘花,因何后一息他说的却是太子了……

    “从何说起呢?”花肯定是不用摘了,念颐看不见他的表情,心头发痒,不由蹭过去看他,隐约觑见承淮王唇角掖着几许波纹一般的笑意,犹如水面晃了晃,他清癯的面容上就没了一点表情。

    须清和沉默了一会子才把视线和她对上,他仿似收起了和她玩笑的那张嘴脸,带着几分期许地道:“只是问你一问,念颐答我便是了。

    她不好意思,思想起那位太子殿下来,最初的记忆约莫是进宫那日看见麒山王遥遥向望星楼上的太子揖手作礼罢,这都有日子了,之后便是在…是在慕凰台,太子帮了她一把,否则她要是摔上一跤,肯定要闹出笑话了,此时思想起来,才发现自己还欠着一个致谢……

    “瞧瞧,”须清和拢了拢袖襕,眸中所有神色尽皆沉淀下去,只依稀残着一抹嘲讪,黑漆漆的瞳孔映着她,道:“才一提及太子你便如此了,如此看来,果然是心慕于他。”

    “嗳,你这个人——”念颐面上没来由热了热,心下却有几分气恼,“我不过才见过太子殿下一面罢了,什么心慕不心慕,哪里就有这样的话?再者说了,我心里知道那位殿下来日是要做姐夫的人,只有敬重尊敬,旁的丝毫不敢多想的。”

    他低低“嗯”了声,扬唇道:“假使他们点你为妃,而不是你姐姐,你却如何是好。”

    念颐语塞了,不是她瞧不上自己,她是真的从没有哪怕一刻假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的潜意识之中,此番她和十四妹妹念芝都只是打个幌子进宫做一下陪衬,真正要给皇后娘娘以及圣上相看的人是念兮。

    在这样的想法下,那日无端被皇上夸了夸,她后来心中亦是有些意外,知道宫里人都好奇她,更怕伤了姊妹间的和气,是以一直闭门不出。她是安安静静地进宫来的,只想仍旧安安静静离宫去也就罢了。

    此时听承淮王语气里的未尽之意,莫非有什么变故是她不知道的么?

    念颐绞了绞手想向他打听,可承淮王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一径盯住她的脸看了,他的目光分明同以往不同,似乎是探究的,从头顶看到下巴,一路锐锐地扫下去,看得她手臂上鸡皮疙瘩都浮了起来。

    他突然道:“你见过先太子妃么?”她还没来得及摇头,他已经自顾自接了下去,“是了,你怎么能见过。”

    须清和抬手把念颐拨了拨,改动了她面向的方向,如此往复好几遭,念颐心里惴惴的,说不上确切的滋味,等他约莫是满意了,就听见他轻慢地“啧”了声,须臾徐徐开口道:“不是底下人提醒,我竟是丝毫不曾留意。”

    这个角度来看,她与先太子妃陆氏肖似得足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太子那里,不知会否因此生出变故来——

    念颐满面只能是迷茫和惘然,她转回来看着他,不知道怎么问,因为她既不知道他把她转来转去是为的什么,也不知道他提及太子妃是何意,这两者之间真有联系么?

    待组织整好了语言,承淮王却转动轮椅背过她,他平淡的声气顺着风送进她耳里,“我先走了,你虽未曾及笄,但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倘或叫人看见了到底不美。”

    念颐还怔怔的,须清和就从视线里远离了。

    她发现自己不可能再心平气和地赏景赏花了,他这么一出现,搅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她迫切想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太子妃之位,竟然与她也是有干系的么?

    ***

    出了棠梨苑,念颐还在琢磨着这事,她第一次把自己往那个位置上代入,想到太子,脑海中自发浮现出了一抹玄色的萧长背影。

    太子给她的印象是沉默到沉滞的一幅影像,高挑伟岸的人立在大殿之中,从头至尾没有半句多话,他的气质游离于这皇家之外,仿佛一个局外人。

    渺渺想着,就撞上了预先找过来等待她的海兰。

    念颐多扫了身后跟着的那位引她来棠梨苑的内侍一眼,吩咐他先回去,倒是和海兰一头走一头小声说起话来,把须清和的原话复述给她,又道:“这位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做什么要问我若是最后点了我为妃我当如何?怎么可能会是我呢?”

    海兰的反应没有念颐想象中的惊讶,她只是动了动嘴角,竟然道:“怎么就不能是姑娘你了,同是侯府的小姐,莫非只六姑娘是正经嫡出,姑娘你便不是了么?”

    海兰的心思明显浮动起来,做下人的,更好比像她这样做到把念颐当作亲人看待的,自然是满心只有期盼着自家姑娘更好的。一时忖了忖,压低声音道:“姑娘听我的,这回进宫既然是老太太做主叫您进来,焉能知没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依着我说,这太子选妃是大事中的大事,断不会只凭着贤妃娘娘几句话便定了乾坤,咱们家几位姑娘一同入宫,你即便没有争强的念头,也不要菲薄了自己——”

    说着有些兴奋赞许地捏了捏她的手,说道:“咱们太太去的早,留下的嫁妆自是不必说,全由老太太代为保管,现如今的二太太手再长也伸不进去。可说到底,姑娘的嫁妆也没有丰厚到别家嫡出小姐那般叫人仰望的高度,若是嫁入一般人家,来日妯娌间比一比,说不得就要吃亏的。”

    念颐还没有想到那么长远,成亲许人之类的,她总以为还早。

    海兰又道:“还是嫁进天家好,若然一朝坐上太子妃的位置,来日……谁能给脸色你瞧?”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咱们顺其自然就是,姑娘也不要有压力,我前几日闷在屋中无事还在寻思来着,那一日,陛下可是惟独褒赞了你一个,六姑娘十四姑娘都没有份,姑娘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缘故?”

    念颐一个头两个大,捶了捶脑袋,看上去比海兰丧气多了,“我怎么知道什么缘故,今日九王殿下莫名其妙就提到了先太子妃,还把我看了大半日,难不成还是我和那一位哪里肖像么。”

    这话是她胡乱说的,自己没往心里去。可世上素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人居多,海兰身体猛地一震,细一想,只觉想必就是如此了吧!

    她对老天爷的感激说不尽,又心道这约莫是阴司里夫人给姑娘留下的福荫,否则姑娘就这么长到十五岁,及了笄,稀里糊涂叫二太太打发了嫁出去,还不知那家会是怎样的人家,哪里比得上太子殿下一根手指头?

    海兰没把自己的想头告诉念颐,只想着寻机会寻人扫听扫听先太子妃的事,回到望芙宫后又是白开水似的过了两三日,她们真算是消息不灵通了,到了晚间才晓得翌日竟是老太后五十一岁的寿辰。

    阖宫都忙得团团转,布置灯笼张灯结彩的,妙音阁里宫禁中养着的伶人也都紧张地一遍又一遍排演,只为明日在太后娘娘的寿辰上好好露一把脸,各宫嫔妃们也不曾闲着,只有在诸如这样的日子里一部分常年不得见天颜的失宠妃子才能见到皇帝,故此自然都是花了大代价来装扮自己。

    便是贤妃,也暂且将太子选妃这事往后摆了摆,她膝下无儿无女,近来却察觉皇上对她不似从前看顾了。

    究竟是不是错觉实在不好说,她对镜抚摸着自己面颊,三十二岁了,年轻时美不胜收的姿容好似握在手中的沙,一点一点流失殆尽,再不多久,想来便要同皇后一般了罢。可是皇后是皇后,她是君主的正妻,年老色衰也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俯视众人,她就不同了,只能在她的眼缝里行事,求得一点生存。

    要不是她的孩儿早亡,她何至与此——

    服侍贤妃梳头的宫女晃了神,不意中扯下她一根头发来,贤妃嘶了声,扭身劈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上去。

    那宫女不敢叫疼,紧咬着唇伏跪下去,脑门在木质的地板上磕得“砰砰砰”直响,却半点也不敢为自己讨饶。

    服侍在望芙宫的人都习以为常,此时全低下了头,最近一段时日,娘娘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日常当差谁不是十二万分的小心,大家心照不宣,都看向了赵公公。

    赵福全一抖拂尘,他是阉.割过后缺了把的茶壶,嗓音尖细刺耳,扬声道:“都还杵着做什么,来啊,还不快将这贱婢拖出去——”

    那宫人也无望,灰白着脸被两边上来的内监向后拖了出去。

    殿中鸦雀无声,贤妃把象牙梳奋力向地上一掷,砸出好大的声响。她本来就心情不郁,借着这由头趁势便发作出来,“福全,你瞧现如今皇后到底是什么想头?她果真看上那丫头了么,枉我说破了嘴皮,她却因那日陛下一句话迟迟拿不定主意!”

    赵福全捡起地上的象牙梳端正站起来,略低了低身子为贤妃梳理头发,想了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线狠绝,道:“娘娘不必动怒,依奴婢看,皇后娘娘之所以能把顾念颐与咱们六姑娘放在一处比较,那是因为顾念颐存在,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或是……”

    他顿住话头,眼角笑出一道褶子,忽地笑道:“奴婢今日先练练手,明儿便为娘娘梳个随云髻,您忘啦?陛下最是欢喜娘娘梳这发式,您却许久不曾梳了。”

    贤妃提了一口气,蓦地精神起来,看着雕花棱镜中照出的自己,缓缓绽出笑颜道:“你这狗东西,说话倒很合本宫心意。”她抚了抚自己的长发,镜中倒映出的面容模糊扭曲,“此事,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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