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宝离开黑龙潭,疾奔数里,脚下的积雪渐行渐薄,露出枯黄的草叶。毕竟正值秋天,黑龙潭因所处地势特异,终年积雪不化,但转出山坳,气候便逐渐恢复正常。但见前方站着一人,身披灰色僧袍,白须垂胸,长眉如雪,面目慈祥,虽然看上去很是苍老,却隐隐透出几分雍容高华,料想便是传说中的“南帝”一灯大师。

    这货不敢怠慢,朗声道:“弟子龙小宝,叩见大师!”当下纳头拜倒。

    原本的历史记载中,保定帝是一灯大师的曾祖父,但在当下这个“混乱武侠”的世界里,一灯却成了段正明的亲伯父,所以无论“今世”的辈分,还是“前世”的仰慕,小宝这个头磕的是心甘情愿。

    一灯伸手将小宝扶起,凝视片刻,微笑道:“好孩子,大理段氏能有你这等杰出的传人,老衲甚是欢喜。”他虽隐居不出,身旁渔樵耕读四大弟子却常在江湖上走动,自然知道小宝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小宝故作矜持一笑,只见一灯身后还有一人横卧在地,脸色蜡黄,双目紧闭,竟似一具死尸。这货心里咯噔一下,暗忖时间年代早已纷乱如麻,金轮法王也是提早十年出关重返中原,没想到裘千仞还是没能躲过这生死大劫。当下小宝故作不识,蹙眉道:“这位大师……”

    一灯脸上现出悲戚之色,合十道:“唉……他叫慈恩,算是老衲的半个弟子。没出家前,他还有一个名字,便是名震天下的铁掌帮帮主,裘千仞。”

    小宝故作惊讶道:“裘老前辈昔年人称‘铁掌水上漂’,凭一双铁掌和一身轻功威震武林,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什么人竟能将他伤成这般模样?”他边说边蹲下身来为慈恩把脉,话刚说完,立时脸色一寒,冷哼道:“原来是金轮老贼!”

    一灯神情微噫,点头道:“江湖上都说贤侄不仅武功盖世,而且医术无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我那师弟不幸早亡,不然你二人定可在医道上互论心得,深谈一番。”

    小宝知他说的是不幸冤死在“赤炼仙子”李莫愁之手的天竺高僧,取出一粒“九转熊蛇丸”送入慈恩口中,右掌虚抚慈恩喉头胸口,以一股极其柔和的内劲导引药丸入腹,左手食指虚点,顷刻间连点慈恩胸腹肋下二十七处穴道,指上送出的真气忽阴忽阳,力道虚实交替,各自不同。

    饶是一灯佛法精深,禅功通玄,也不禁为之动容,赞道:“没想到贤侄指上的功夫如此了得,当真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老衲自愧不如。”他以“一阳指”威震武林数十年,毕生除了黄老邪的“弹指神通”,从未遇见第二人的指上功夫能和自己一较高低,今日这般盛赞实是前所未有,由衷而发。

    小宝连忙道:“弟子所学博杂,未见精纯,班门弄斧,大师见笑了。对了,慈恩大师怎会和金轮老贼相斗?”

    一灯道:“我和他在南湖隐居,近日来得悉蒙古大军因久攻襄阳不下,遂兵分两路,一路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那金轮相遇,二人激斗一日,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

    小宝心道金轮法王的武功突飞猛进,远胜从前,当世能接下他“龙象般若功”的不过二三人而已。慈恩能和他激斗一日方才败北,纵使金轮未曾使出压箱底的杀手锏,慈恩武功之强,亦算惊世骇俗,难怪当年可与五绝相提并论。

    不过金轮老贼既能将慈恩打得重伤垂死,可见峨眉山一别之后他已内伤尽愈。想到这里,小宝心头微凛——旁人不知当时情形如何,以他的武功和医术却知道当日二人激斗数百招,金轮陡然功力大增,多半是以某种秘法强行催生而出,是以不能持久,后来似乎还出现了内力太过强盛,导致失控反噬,走火入魔的迹象。

    当时小宝于激斗之中心有所感,因此才会不惜大大损耗真力,乘机以“一指禅”重创了金轮法王。少林派第一神功是《易筋经》,第一绝技便是“一指禅”,小宝那一指无异于火上浇油,十分阴险,料想金轮不死也要丢掉半条老命,哪知这么快竟尔痊愈。他心念一转,便已想到多半是那手段通天,可怖之极的神秘人相助,金轮法王才得以恢复得如此之快。倘若那神秘人真为蒙古皇帝效力,此番襄阳决战,郭靖、黄蓉等首脑人物的安全实是极难保障。然而那神秘人几次出现,都算不上摆明了在为蒙古人出头,否则以他非人所能的武功,纵使自己和张三丰二人联手,恐也不是此人之敌。

    瞬息间,小宝思绪飞转,暗自忧心,只是眼下慈恩的性命岌岌可危,可没时间让他静下心来仔细思量。适才他为慈恩诊脉,只觉脉搏跳动极弱,而且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实已到了油尽灯枯,奄奄一息的地步。倘若不是慈恩内力深厚,并且心怀极深的执念勉强吊住了一口气,定然早已死去多时。

    小宝医术虽精,终究不是神仙,心知慈恩已是回天乏术,只是弥留之际挂念此生最大的一件恨事,所以熬住最后一口气,迟迟不肯闭眼,一旦了却心愿,便会立时解脱,溘然而去。

    裘千仞昔年作恶多端,即便二十年前受到一灯点化,落发出家,跟随一灯修行多年,亦是常常狂性发作,恶念重生,难以自制。直到数年前在“绝情谷”中被黄蓉一语相激,这才得以瞬间大彻大悟,成为得道高僧。佛家讲究顿悟,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眼前这奄奄待毙的老僧和多年前那个十恶不赦的铁掌帮主早已毫无半点关联。小宝自知决计救不活慈恩的性命,不禁恨恨说道:“蒙古人克日便要再攻襄阳,届时金轮老贼必定跟在鞑子皇帝身边。哼!那时我便在两军阵前杀了这老贼,为慈恩大师报仇!”

    一灯大师听了小宝这句话,便知慈恩必死无疑,心中一痛,险些流下泪来。便在此时,如同死人一般的慈恩忽然睁开眼来,望着小宝微微摇头。小宝一愣,知其心意,叹了口气,轻声道:“慈恩大师,晚辈要杀金轮老贼,乃是为了据守襄阳,抵抗鞑子,也不全是为大师报仇。”

    一灯道:“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近年来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令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能瞑目。此时他决不会盼望有人能为他报仇杀人,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

    小宝道:“慈恩大师要求的人,便是黑龙潭中的那位前辈么?”当着一灯的面,他自然不敢对瑛姑有不敬之语。

    一灯点了点头,也是一声长叹道:“正是此人。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天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小宝当然知道瑛姑和他师徒二人之间那一段陈年往事,不耐烦再听一灯叙说,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无论往日有什么仇怨都该一笔勾销。倘若再这么拖下去,慈恩大师终会支持不住,含恨而逝,这位前辈的胸襟未免也太放不开了。”说着向一灯合十行礼,又道:“大师,弟子斗胆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知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要凭武功逼瑛姑出来,心想我和慈恩二人前来是为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只是苦苦哀求多日,瑛姑始终不予相见,这孩子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当下便道:“贤侄若能劝她出来,那是再好不过,但千万莫要伤了和气。”

    小宝点头应了,俯身抱起慈恩,展开轻功,便往黑龙潭而去。一灯大师跟在身后,见他上身纹丝不动,双手托着慈恩平稳之极,一步跨出可达丈余,步履飘飘,落地无声,近乎片尘不惊,心想这孩子的轻功之佳实是前所未遇,便是当年的王重阳也要略逊一筹。

    片刻间,二人已到黑龙潭边,小宝取出一块手帕,撕下一角,分作两片塞入慈恩的耳朵,对一灯道:“弟子献丑,请大师指教。”跟着气凝丹田,张口作势,一灯大师以为他要纵声长啸,岂料这货合十垂目,口中发出的却是一句梵文。

    书中所写杨过以极强内力发出恍若霹雳惊雷,千军万马般的长啸,硬生生将瑛姑逼了出来。小宝既然不能用强动粗,唯有效仿此法,但他这门“释佛梵音”的境界功力的确犹在杨过一味凶猛强悍的长啸之上。

    此时他诵出的是一部《金刚经》,初时听来语音清亮明澈,慈悲祥和,便如高僧说法,舌灿莲花。然而渐渐地诵经之声越来越是宏大,四面八方传了开去,大有弥天极地之势。顷刻间,偌大的黑龙潭便给小宝的诵经之声笼罩起来,那字字经文竟似自天而降,仿佛远端之上有一位菩萨正以《金刚经》来普度众生一般。

    忽然,半空中响起一声隐含怒愤之意的梵音,跟着原本充满慈悲禅意的经文陡然变成了金刚伏魔的大威真言,小宝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宛若实质,构筑成无形的天罗地网,每一句经文都如大自在天的愤怒本相,可以焚灭世间一切恶念,一切心魔。一灯大师早已盘坐在慈恩身旁,左掌按在慈恩的胸口,两道长长地白眉上下飘动,潜运玄功,来抵御小宝响彻天地的诵经之声。

    一灯大师的佛法修为不在当世任何高僧之下,小宝内力之浑厚只不过令他为之动容,但这篇《金刚经》的每字每句都蕴藏着最为纯正精深的无相妙法,才是最最令他震惊不已的地方——殊不知,虽然某人的内力真气几可震古烁今,但那至高至妙至纯的佛法修为,却是源自一个“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小和尚。

    小宝的诵经之声并无一丝强凶霸道之意,但这声音似乎已将天地万物的声音尽数覆盖,恢弘浩荡的梵文有如汪洋大海,仿佛成为世界唯一的声音。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远远瞧见一道黑影自黑龙潭内摇摇晃晃,冉冉而来,小宝当即止声。来者正是瑛姑,她在屋内听到外面有人诵经,开始还没怎样,自觉心神安宁,舒服至极。不料片刻之间,那声音竟似直入心神,令自己神思恍惚,杂念丛生,脑海中千头万绪,纷至沓来,说不出的烦恶。跟着又觉浑身骨骼似要寸寸松开,神智渐渐模糊,恍若魂飞魄散,知道再不出潭相见,对方再加内力一催,自己势必大受内伤,神智昏乱,说不定从此变成一个白痴,只好被迫现身。

    她的“泥鳅功”很适合在这大沼泽里生存,迎面而来,身子摇晃不定,却不是故意显露身法,而是头晕脑胀。只听瑛姑尖声叫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究竟所为何事?”

    一灯起身说道:“是我这位贤侄诵经相邀。”

    瑛姑听了这话,心中惊疑不定,实难相信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竟有这等可畏可怖到极点的功夫。她定了定神,向小宝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啦,快快给我走吧!”说着抓住怀里灵狐的头颈,便要掷向小宝。

    小宝道:“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请听他一言。”

    瑛姑冷冷望向一灯,说道:“便请皇爷下旨吧!”

    一灯喟然道:“前尘若梦,昔日的称谓,现下还提来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手一指横卧在地的慈恩。

    此时的慈恩比之三十余年前他们在华山绝顶相会之时,面目早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一眼,眉尖微蹙,说道:“我怎会认得这个和尚?”

    一灯问道:“当年伤你孩儿之人是谁?”

    瑛姑浑身一震,脸色剧变,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纵使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一灯摇头叹道:“时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他的样貌都不认得了,却仍牢牢记着仇恨。”

    瑛姑大叫一声,躬身上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小宝在旁见她脸颊不住抽搐,面目扭曲,眼中似欲喷火,死死瞪着慈恩,显然恨到了极点。跟着一灯便说慈恩受了重伤,强自熬住一口气,只为在临死之前求得瑛姑的宽恕。他这话一说,原本似要将慈恩千刀万剐方才泄恨的瑛姑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慈恩,神情充满憎恨怨怒,仿佛要将毕生的痛苦和不幸尽数发泄出来。直过了良久,瑛姑双掌抬起,便欲拍落,却见慈恩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停在半空,转念之间已明白了慈恩的心意,自知必死无疑,就盼着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以了冤孽。瑛姑的脸色陡然平静下来,缓缓放下双手,冷笑数声,一字字道:“我不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句话说的阴气森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到得此时,小宝心知该自己发话了,当下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晚辈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行事未免太绝,龙某不才,这事却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顾,登时不知所措。适才小宝受其一掌毫发无损,此后以“释佛梵音”将她逼了出来,瑛姑心下知道此人武功之强实难想像,终此一生亦难望其项背,倘若此人出手相逼,自己全无反抗之力。她思前想后,不由得悲从中来,突然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这一哭便又哭出了一个龙小宝非见不可的武林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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