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伽两辈子读史,又翻阅历年的邸报,梁太宗,在位二十四年,在宗室,勋贵中的风评差得很,就算推行了内阁制度,清流对他的评价也不高。元和一朝,前期,太宗极力笼络宗室,勋贵,行之有效的控制了刚刚征服回来的燕云十六州,又以天子守国门的姿态,完成了从汴京迁都燕京的壮举,震慑了北方各大游牧民族。以元和十年,太宗巡狩北境,郑国公勾结北辽,差点让太宗有去无回为分水岭,太宗赋予了锦衣卫特权监察之职,掌管刑狱,巡察缉捕之权,开始对宗室,勋贵,甚至是清流一派,进行了血腥的调查,镇压,和杀戮,前后身死的,何止三五五千人,整个社会上层,都因为太宗的暴虐过得胆战心惊,都不知道哪天锦衣卫就来敲响自己的大门。但是,回观太宗的政绩,二十年来,国内无大的暴动,国外无大的战争,对下采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还减免了田租,当大梁的江山交到仁宗的手里的时候,人口回升,社会安定,太仓丰满,吏治清明,太宗不失为一个承前启后的守成之君。

    太宗一生的功过,岂是可以一言而盖之的。历来,皇权并不想世人遥望的那样,神圣不可侵犯,外族先不论,自身稍有差池,就会受到宗室,勋贵的挑衅,而天下读书人都是软骨肉,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话。汉朝的七国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都是宗室对皇权的直面挑战,还有明成祖朱棣发动的靖难之战,最后成功的颠覆了皇权。朝中异姓权臣亦是如此,唐高祖李渊是大隋的开国功臣,大隋的唐国公,还不是起兵夺了杨氏的天下,还有宋太祖赵匡胤,欺皇室孤儿寡母,在陈桥黄袍加身。

    沈家武定侯爵,平安度过了太宗朝的血雨腥风,思伽看待这段过往,就冷静的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太宗手下,不管多少是存了狼子野心的,多少是无辜连累的,太宗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消灭了所有宗室,勋贵对皇权的威胁,巩固了他这一支对皇权的绝对控制。而如今,思伽不得不联想,颖国公傅家和韩昭旭生母傅氏的关联……

    “我的母亲姓傅,闺名好,便是颖国公的嫡幼女,当年,我的外祖一族,从容就死,便是赌太宗的恻隐之心,放过傅家最后一点血脉。”

    思伽有些准备,还是震惊了,半响才道:“颖国公夫妇,对婆婆爱之甚矣!”

    凡是和谋反沾边的,理论上都是死罪的,太宗一朝还特别的严酷,男女都是一体问斩。傅家的男人是注定一个都活不成的,或许女人,看在傅家一点都不折腾让太宗如愿的份上,还有一点点转圜的余地,毕竟,在男权的世界里,对女人有天然的蔑视,在处置上,自然而然的,会宽宥点,就像安6侯府,谋反被诛,女眷还是没为官奴,总是留了一命。

    “是呀!”韩昭旭苦笑了一下,道:“傅家在朝五十年,看在仅剩一支女脉的份上,还是有多位朝中大臣为母亲求情,后来,母亲在大理寺待了两个月后,就流放西北戍边,给边地卫所牧马放羊。”

    边境地区时常发生军事摩擦,外族袭扰的时候,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生命安全,劳动果实都是得不到保证的,所以,边境地区的人口都想这法子内迁的,没有人会主动迁到边境去。不过,边境也是大梁的国土,仅仅靠边军的守卫是远远不够的,还是要让百姓们扎根在那里,所以,隔几年朝廷就要抽一些贫穷的人口,给予各种赋税的优惠,半鼓励,半威胁的强制性去戍边,犯了错的官吏们,作为一种刑罚,也喜欢举家充到边境去。

    至于养羊,养马,要维持一支军队的正常运作,军区周围都有很多军工厂,有用于军事的兵器冶炼厂,也有用于士兵日常生活的被服场,保证军队饮食供给的饲养场。天之骄女,一朝跌下云端,就沦落成为了放羊女,不过,苏武出使西域,被匈奴扣留,不是也牧羊多年。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还存在活下去的勇气,没有磨灭生存的意志,就能活下来,可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加上灭门之祸的伤痛,傅氏心中要迈过去的槛,还有实际生活上,遇到的点点滴滴的困难,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孤身女子来说,眼前的道路,比苏武牧羊还要艰辛得多。要跳出身外,麻痹心魂,脱下公府小姐的衣裳,环佩,姓名,一切的一切,不忆往事,不想前程,把头低到尘埃里去,事事从新学起,才能重新活得像个人样!

    韩昭旭看到思伽眼神里流露出的疼惜和敬佩之情,斜倚在车壁上,眼神渐变清明道:“也没有什么不能看开的,今日王侯,明日囚徒,在权势的倾轧中,也是很寻常的事,傅家本来就不是什么高贵的出身,只是赵氏皇族吝啬,君子之泽,两世而斩。母亲,不管她要压抑多少痛苦,家族五十余口人命争取来的生存,不能辜负了,不仅不能辜负了,还要活得好好的,活得顶天立地,对得住傅家的先祖。”

    思伽有些迟疑的问道:“那婆婆没入过韩家门,是一直在卫所吗?”一直在卫所牧牛放羊。

    韩昭旭挑唇道:“傅家是谋反的罪名拿下的,母亲是流放之身,天下之大,又能去何处容身,自然是在卫所里。你不用担心,也不用过于感伤,母亲敬慕外曾祖母,自幼假充男子教养,天生骨骼清奇,习得一身武艺,并不是养在深闺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在外祖父膝上学得几分本事,孤傲,潇洒,又带着多少桀骜,叛逆,这样的性情,有违世俗的要求,不过,却能在磨难面前一步步的跨过去。母亲在卫所生活的挺自在的,管着三百头羊,围着四只猎狗,还去深山老林里,驯服了一匹野马回来当坐骑,四周的乡邻们,都是老实质朴,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

    思伽贴过去,揽过韩昭旭的手臂,把头靠在韩昭旭的肩上,悠悠的问:“你一直和母亲生活在卫所里吗?”按照年龄算,那时候,韩昭旭应该有七八岁了,早就该懂事了,原来,他曾经也生活在社会底层,并是不,一直就是这样,贵公子的模样。

    韩昭旭并不觉得在进韩府之前的记忆是多么不堪,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舍弃一身荣华,和母亲天长地久的以那种方式生活在一处,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同游魂一样,毫无归属。

    韩昭旭目光温柔和煦,很顺嘴的道:“可不是嘛,我如果告诉你,我是在羊圈出生的,你信不信。别家的男孩子四五岁才开始记事,我却不到三岁就开始记事了,我还记得有一次,母亲背着我去山上摘野菜,一只狼窜出来,我母亲护着我碍事,被狼咬了一大口,不过,也捅到了它的脖子,把狼拖回去,吃了十天的狼肉。那一段时间,不断的有野狼来叼羊群,母亲和另外几户看样的人家,夜夜都拿着弓箭蹲守在树上护着羊群,我就放在邻居李大娘家里,李大娘家也是因罪流放戍边的,他们家人口倒是齐全,祖孙三代快二十口了,不想我们家里,只有两个人。”

    思伽不禁好奇了,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就是在未来千年之后,都要受到世俗异样的眼光,傅氏和韩昭旭是什么强大的内心,能相依为命在一处。虽然,有话这么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可是人就是生活在社会的重重关系里,又有几个会一点都不在意。

    韩昭旭似乎看透的思伽的心思,讥讽的道:“都是谋反罪臣了,家破族灭,能有彼此作伴慰了孤苦,已经是幸事,母亲在外,一直以女冠自居,死后,也要求以女冠子的身份,把灵位随意安置在哪家道观即可。”

    倒真是一个特立独行,鄙视旧俗,堪破三春的性情女子!思伽不禁击节感叹。

    佛家,道家,衍伸意义上,作为统治者控制百姓思想的工具,进入的门槛是很高的。就像后世说我是注册会计师,你要通过一课课的考试,受到了国家相关部门的承认,得了证书才行。古代的僧道亦是如此,不是张嘴我说是就是的。而没有得到国家认可自诩为僧道的,特别是女子,为了独立的生存下去,大多数沦为了披着袈裟,手执拂尘的娼妓。

    女冠,就是女道士,很多女子,都是假借女冠之名,行暗娼之实,毕竟,道士比尼姑束缚要少得多,不禁酒肉,不禁□,当了女冠子,就可以自由的接待男客。当然,不是所以的女冠都是娼妓,封建的女权思想,并不想后世想象的那么低微,如同男人也有叛逆的心理,会有梅妻鹤子的愿望一样,女子,总有那么几个,因为人生的经历,不愿意依附夫权的,就自封为女冠,她有另外一层更加深刻的含义:向周围之人昭示自己誓不出嫁的决心。当然,女冠不代表性生活为零,要是整出了个孩子,她不介意孩子是奸生子,不找个男人嫁了,还是不放弃女冠的名头,就是超前卫的和大家宣告:我就是要做单亲妈妈。

    不管是不出嫁,还是做单亲妈妈,在后世,有女子是这样的生存状态,在古代,虽然概率微乎其微,走运了,结识那么一个,还是有的。傅氏,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挣扎,为自己选了那么一条悲苦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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