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平民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傅好背着一个放了几段碗口大的烂木头背篓,踏月而归,沿途都是静悄悄的。路过一户人家,推开篱笆门走进去道:“李婆婆,我回来了,回来晚了。”

    傅好口中的李婆婆,原是延安府城里的人,年过六十,是个苦命的人,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养了三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一个人活得下去,也不愿意去投靠女婿,城府开销大,李婆婆把城府的房子租给了别人,自己在安塞县住着,靠着手上的租子,三个女儿一年多多少少的孝敬,种了些地,再有精力,织几块粗布补贴,生活清苦,一个人也饿不死,在安塞县住了有四五年了。

    李婆婆坐在门口正等着傅好呢,看见了傅好,就站起来道:“这么晚回来,饿了吧,快点洗个手吃饭吧。”忍不住抱怨,“出嫁从夫,你已经不是卫所的人了,他们怎么还拉你出去干活。”

    傅好笑笑道:“卫所就这个月最缺人手,要安排人春耕,新的牲口上面摊下来,得赶紧翻修过冬后的牲口棚,没忙过来,昨天下暴雨倒坍了好几处,这不是没人手了嘛。我来卫所两三年,中间没少受他们照顾,今天就是过去帮个忙。吃饭不急,婆婆,你把柴刀拿出来。你看,葛大爷还分了一筐木头,是前头牲口棚用的木桩子,都烂了,太粗,我劈一劈,晒干了,您好当柴火用。”

    李婆婆知道傅好说是要劈了柴吃饭的,就是一定得劈了柴,才会吃饭的,转身把家里的柴刀找出来。

    晚上月色好,傅好在空地里,几下就把柴劈出来,李婆婆赶紧让傅好去吃饭,自己来捡柴火。傅好的确是饿了,放下柴刀,熟门熟路的摸到厨房,舀水洗了脸和手,从温热的灶上端出一碗小黄米粥,一块红薯,和两个肉包子吃。

    傅好常常到李婆婆家里吃饭,可不是占便宜,或是把李婆婆当老妈子使。不过是方便的,相互帮一把,容易过日子。傅好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现在落到了这步田地,也没有兴趣,天天算着柴米油盐过日子,厨房的事,刚来那会儿,烧个火也不会,别提做饭。后来倒腾了几回,虽然该学会的生活技能都会了,一个人,白天要去卫所放羊,割草,论着空了,要进山打猎,采草药换铜板用,再回来对着冷锅冷灶,也没有精力。所以,就这样常常来麻烦李婆婆。米和红薯都是早上傅好给李婆婆的,反正李婆婆天天要做饭,一个人是做,两个人也是做,李婆婆做饭,傅好出柴火,谁也不亏待谁。

    李婆婆是城府出来的,做的饭菜挺干净,又是厚道的人,不会贪傅好的大便宜,傅好也是大方的人,饭一锅做了,也不会计较你多吃了一口,来来回回的,你顺便,我省事,也就那么过着了。

    傅好饭吃了一半,李婆婆点着油灯进来,傅好咽下嘴里包子道:“婆婆,我看得清楚,这个月色,点灯多费油。”

    李婆婆护着灯芯,把油灯放在傅好前面,感叹的道:“我知道,我只是过来看看,看一眼,少一眼了,我嫁了三个女儿,现在,怎么像是嫁了第四个女儿似的。”记着正事,先从身上摸出一块包得四四方方整齐的青白色帕子,一角一角的打开,像李婆婆这样年纪的老太太,是用不惯荷包的,有铜板都是这样用帕子一层层的包着,贴身藏在身上。

    李婆婆数出十个铜板,连数了两遍,放在桌子上道:“今天你的马车被陈三子借去了?他天黑前来还马,看你还没有回来,把马和钱交给我了,马我栓在屋后,钱嘛,他来回上延安府一趟赚了二十六个大钱,按你说的,得了钱,一人一半,三个铜板,替你带了两个洪记的肉包子,还剩十个,你数数。”

    马是军需资源,一般人有钱也买不到。傅好手上有一匹马,是才两岁多的黄骠马,不是买的,是去年春天,傅好进腰鼓山打猎的时候,遇上的,落了单的野马,当时同时盯上它的,不止傅好一人,不过,傅好的御马术是谁教的,大半数男人都要甩在后面,驯马规矩,谁先套住马头,马就归谁,所以,一场你追我逐的较量,马归傅好,人也归了傅好。

    有了一匹马,就能去更远的地方狩猎。要是去卫所干活,马就借给别人,来往于县城,府城,拉人,拉货,马车比牛车好,跑得稳又快,傅好靠着这一项,就是和别人对半利,每次都能进账十几个铜板。

    傅好不用数,把钱揣到兜里道:“我回来的时候,听到黄毛的声音了。”傅好的马,名叫黄毛,虽然傅好能取个更好听的名字,不过,在这样的地方,跟着这样的主人,干着这样的伙计,叫赤兔这样的好名字有意思吗,没意思,还不如黄毛。

    李婆婆又拿出一个布包,这回,苍老的脸上浮着笑,一层层的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李婆婆展开盖头道:“老婆子我前世不修,这辈子命不好,这盖头,是嫁大丫,新做的,大丫用过了,二丫,三丫出嫁,都是用这个盖头。我那三个丫头,出门子这些年,个个也是有儿有女了。所以,这个盖头,吉利。我知道,你在针线上面,没有功夫,外面买的,没有这个意头好。你出门子,我没什么送的,这个红盖头,你一定要收下。将来和穆小子呀,也能生许多男娃女娃。”

    穷人家,衣服都没得穿,谁有钱,有闲功夫,费劲做一件,只能成亲的那天穿一次,以后穿不出去的红嫁衣,多是当天穿一件颜色亮眼的衣服,上一块红盖头,就是新娘子全部的装扮了,红盖头还是母女,姐妹传着用,李婆婆这个盖头,还是特意从小女儿那里拿回来的,心意,全在上面。

    傅好也不扭捏,吃完了饭,当场就在油灯下扮了一回。碧玉年华,在红盖头的衬托下,愈加风姿妖饶,李婆婆看着傅好姣美的容颜伤感道:“也不知道你家里犯了什么事,只留了你一个女孩子。都说女人呐,要长得俊,才有好运道,只是,像我们这样的苦人家,要是长得太俊,倒还是不俊的好。你但凡平庸一点,平日介的,也不用像个假小子一样的,比男人过得还累。”

    傅好十分平静的自嘲:“老天安排我活成这个样子,也不容易,我一天过一天,总能过上好日子,为我自己活着,为我的家人活着!”

    李婆婆依原样,把红盖头包好,道:“我知道你是难得的好孩子。就说你来的这几年,看着我们是搭着过日子,其实,我舔着老脸,多受你照顾。要是没有你,老婆子我也没有这个闲钱,三五日的,蹭一顿荤腥。好人会有好报的,女人,只要找对了男人,前半辈子吃的苦,后半辈子都能找补回来。”

    傅好收下红盖头,坚持让李婆婆去睡觉,自己洗了碗,才去屋后面牵马,回自己的家里去。

    傅好住的地方,是卫所分配的,一个人,当初也没有给她分好房子,就着犄角的边上,给了一间土房子,就一间,漏风漏雨的土房子,傅好住进去后,好歹修了一遍,加了草盖,隔了厨房,砌了炕,围了篱笆,在门前空地上种点菜。因为地方偏,来往的人少,傅好一走近自己的院子,直觉的不对劲,昨晚下了雨,泥土都泡开,极容易留下脚印,而现在,通往傅好屋子的脚印,有三排,一排有来有回,还有两排,只有来的脚印,没有去的脚印。傅好就着月色丈量了脚印的大小,就浑身上紧了弦,给黄毛打了手势,把它远远的留在外面。

    黄毛通人性,纯净的眼睛直直的跟着主人的身影,四蹄踩着地面站定,粗重的呼吸都蛰伏下来。

    傅好放轻了脚步,腰上缠了马鞭,从篱笆地里摸出一根两指粗,质地坚硬的棍子。

    漂亮的女人,漂亮独居的女人,在男多女少的边地,总会遇到许多狂蜂浪蝶。摸把小手,捏个屁股都是轻的,那些太过空虚和好色的男人,看见一个娇滴滴,无亲无故的美丽女人,都会直接趁着月黑风高,摸到你的床上去,先成其了好事再理论。

    依着傅好的身手和眼力,那些咸猪手,自然是在近身之前就被斩断了,至于那个登堂入室的,直接打晕了,剥光衣服,挂在村头示众,有这样一个例子摆着,一般虫精上脑的人,都歇了心思。

    傅好仰头看见一块乌云正向着圆月移动,盯回大门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老僧如定一般的,阖上了眼睛,静心等待。

    再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傅好眼中波澜不兴,打起火折子,踢开大门,先掷进去探路。

    火折子划过一道抛物线,熄灭落地,这么一眼,傅好已经像如箭离弦般冲进去,黑暗里,你来我往的,劲风不断,劈劈啪啪,也不知道过了几招。

    韩令宗不敢拔剑相迎,用剑身抗了几棍子,最先回过神来,连忙道:“傅姑娘,在下延安府卫指挥所,指挥同知韩令宗。”

    赵祁泽接着醒悟过来,自报家门道:“好儿,我是……”

    傅好,一女的,就算抢占先机,也不能同时制服屋里两个尚武的男子。不过,趁着那个叫韩令宗的,报了来路,松了戒心,傅好也不管道义规矩,斗势依然不减,一鞭子卷了韩令宗的剑,至于后面的那一位,不等他报出名号,就反手一掌。

    “啪”

    一个巴掌,在黑暗的环境下,听得异常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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