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月八日,农历九月初七,当白合欢眼眶微红地冲进无聊斋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蒸花糕。

    说起来,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我的生活里除了吃饭、睡觉这样的人生琐事,居然什么也没发生。

    这应该是挺奇怪的事情。

    前半年,我经历了人生中最为强烈的跌宕起伏。也可能是这起伏实在过于剧烈了,所以上天特意给我安排了这样一段悠长的假期。

    总之,自从白龙回来,自从我病了又好,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没有发生什么天灾,除了节气的三候变得微弱,自然界的变化似乎一如平常。我看到院里立冬种植的许多花草菜蔬经历了萎黄与化归尘泥的过程,唯有几株菊花变得十分精神,绽开了艳黄色细丝似的花瓣。院外的矮枫树渐渐地被秋意染成好几种颜色。

    天气很冷了,特别是夜里。我们是要夜间上班的,每每走出酒吧,到外面的院子或街巷中做事情,就能感觉到渗入骨缝的寒意。

    在路灯的光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从自己的口中呼出的白气。光里面总觉得空气的颜色变得不一样,冷得像是空气里飘浮着霜花结成的缎带似的。已近寒露时节,夜已经变得漫长,早上收工的时候,可以看到发黄的草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秋霜。

    我的薄呢外套已经从行李箱中翻了出来。尽管我的身体素质已经不同,并不畏惧寒冷,但比起与之对抗,我还是更喜欢天然的温暖。

    我在意识中询问白龙:“难道就这样吗?连我那乏味的前二十年都没有过得这么平静过,难道这正常吗?”

    白龙并没能解决我的困惑,只是回答说:“任何生命,包括我在内,都没有办法预知天道的走向。既然现在并没有什么启示发生,就去等待,以及观察吧。”

    我暗自腹诽:只凭等待能够解决问题吗?如果只是等待,而不是努力地去追寻,或许现在你的神识还在冥河的下面睡大觉呢!

    他居住于我的躯壳内,我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活动对于他来说是不是公开透明的,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识中反驳我的这种想法。

    我们人类与神的想法自然是不一样的,我们力量薄弱,地位卑微,生命短暂,所以来不及去等待所谓的“启示”。我们所期待的未来,只能主动地去争取,用自己的双手去开创。

    当然,我的生活平静,不代表人类的世界就平静。我之所以获得了短暂的休憩,是因为我本身已经极大地异于正常的人类了。

    这段时间,世界没有发生任何变故,人类的世界却日复一日地喧嚣、骚动起来。

    一开始是少量的人试探着从他们的隐蔽所走出来,在发现生命并没有受到直接威胁,却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明天又会怎样的情况下,整个人类世界的思想骤然混乱了起来。

    各种各样的声音尽皆出现,流言四起,但人类却已不再像以前那么恐慌。这整个群体忽然陷入了一种无可救药的狂暴。

    一时间,有召唤及时行乐的,有尽情发泄的,有呼吁建造诺亚方舟的,有认为应当设法移民外星系的。总之,靠谱的不靠谱的,什么都有,国界、秩序、法律,统统扔到了一边,整个人类世界像是处于一种极度亢奋之下的绝望的狂欢。

    所以,早在一阵子以前,我们酒吧的客人就多起来了,酗酒的也有很多,那些都只是一个前兆。

    在世界这样的状态之下,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所以,当白合欢抹着眼泪跑来找我的时候,我对她十分同情怜惜,唯独没有感觉意外。

    “怎么,有人欺负你了?”我语气温和地问。

    合欢穿了一件白色低领小毛衫,外面罩着格纹外套,简洁又保暖。厨房里微热,她把颈上缠着的薄围巾取下来,白皙的颈部附着的怪“飨赐纹章”格外的清晰夺目。

    合欢不知什么时候剪了齐耳的短发,这银色的玫瑰“纹身”令眼前的少女更加纯美无瑕。

    其实我也感觉有些奇怪。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需要刻意调动内在之眼的视觉,就可以这样视物,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了呢?

    原来,在我意识不到的时光流逝中,我仍是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

    合欢平稳了一下呼吸,纠结了一阵子,终于说:“没有什么,只是现在的人太难打交道了,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沟通。只是觉得很沮丧,不知为什么特别想来见见世宁哥你。你不会怪我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呢,你能如此信任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时间已经是傍晚。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合欢在与他们的交流中究竟受了什么委屈,看来她此刻并没有对我言说的打算。不过来到这个厨房,或许她就会好一点,因为厨房里的烟火气,是让人心情宁静的。

    有人说,“厨房是宇宙的中心”。对于这种充满了主观色彩的表达,我有时竟颇有同感。虽然我不是个以厨房为主要阵地的家庭主妇,可是每当我在厨房里用心地准备食物,并暂时忘记一切的时候,总可以感受到某种程度的心灵治愈。

    “快重阳节了,我正在做花糕,要不要一起呢?”我向她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合欢怔了一下,笑起来。

    “现在还有谁会过重阳节呢,真是的!”

    话虽如此说,她却除下外套,去水槽那里认真地洗了手,显然是打算加入了。

    她进门时还十分紊乱的气息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看起来,这种混乱的时代还有人在这里气定神闲地做花糕,对于她来说竟然也像一针强心剂一般呢。

    花糕就是重阳糕,是重阳节登高时吃的一种食物。除了饮菊酒、佩茱萸,关于食用花糕的记载,也是自宋代就有了。这一次,是丽卿突发奇想,吵着要吃重阳糕。她的心意我自然不能忽视,花了三天的时间研究记载和食谱,直到今天才动手做起来。

    其实这个重阳糕,与年糕稍有类似,都是米制品,但是它是一种松松的口感,完全是另外一种味道。

    配料并不复杂,但制作起来挺麻烦。糯米粉、粳米粉都需要,差不多按3:2的比例,加上细砂糖掺在一起,然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加水,边加边搅拌,直到让全部米粉变成半湿半干,用手捏上去基本没有干粉为止。

    然后就是过筛,用网眼稍大的筛子,把拌好的粉过一遍,筛成细细的粉料。

    这一步很麻烦,因为粉是半湿的,所以很难筛,都是用橡皮刮刀又是按又是拌的,很费劲才完成。

    现在,这些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完了,需要的各种馅料也已经备好,现在需要做的,都是一些交给时间的事情。

    我找来一个圆形大碗,在里面铺上打湿又绞干的干净屉布,让合欢帮我扶着,然后把筛好的粉缓缓地倒进去,倒到大碗的三分之一那么多。倒好粉绝不能用勺子压,否则之前过筛的工夫就全都白费了,就这样放进大蒸锅,蒸上五分钟。

    蒸好后取出来,铺上一层红豆馅,再铺上剩下的粉料,洒上果仁、蜜饯、青红丝、桂花,再次入锅蒸。十五分钟后,取出放凉,就可以切开装饰、食用了。

    这个糕,是热的好吃,但是热的无法切得漂亮,装饰对于花糕来说,是格外重要的一环。

    仪式感毕竟是重要的。

    在等待花糕蒸熟的时间里,我和合欢坐在料理台前,用牙签和彩纸制作装饰用的小彩旗。

    古书的记载里,重阳花糕上是要插彩旗的,有的地方还在糕上放置手工的小鹿,取“食禄糕”的谐音。总之古人认为重阳登高可以避祸,而不便外出登高的人,吃了花糕,也就算是沾了避祸的祥瑞兆头了。

    在这个时代,能够躲避祸端,大概就是人们最重要的愿望了吧。

    “没想到做这样平常的事情,心里真的是静下来了呢,也或许是……”

    白合欢停顿了一下,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只是说:“这个糕真好看啊,真想吃一口呢!”

    “当然可以啊,一会咱们一起装饰完,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嗯!”

    “又有信心了?”

    合欢绽开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世宁哥,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呢,我只是觉得有点累了。现在虽然乱,但是不会永远是这样的。我觉得人们不会屈服于命运的,乱过之后,一定会开始思考,也一定会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这一切的。从古至今,也发生过许多许多事,但是我们还是一直生存下来了,不是吗?”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竟然比我这个掌握了更多信息的非正常人类都更加相信人类的命运和前途。

    我把一块用心整形好的花糕放到碟里,配上小餐叉,推到她的面前。

    这个女孩,总是说从我的身上获得了力量,可是或许她并不知道,那个获得了力量的人,反而常常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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