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自打老赵郎中过世后便门可罗雀的三七堂,这天竟来了个寻亲的故旧。

    这故旧是位又活泛又水灵的妙龄小娘子,只用白绳木簪绾发,髻旁别了朵白绢花,灰头土脸的,裙角也沾了泥,看着像赶了很远的路。她刚进县城时,寻不到赵家的门,幸亏是问路时遇到了出城采买的六婶子,才把人给捎带回泽化坊的。

    六婶子在医馆隔壁经营着茶食铺子,有副热心肠,为人且爽快,三句两句便跟这小娘子聊了个门清:她姓冯,小字阿嫣,原本家住在兴庆卫,母亲早亡,父女俩相依为命。因着半年前叛军作乱,到村里抢粮,爹爹仗着练过武奋起反抗,却被那些丘八砍了十几刀,临终前嘱咐她,到青蒿县去投奔开医馆的师叔赵同安。

    结果赵同安一年以前便撒手人寰了,赵家医馆就只剩下个病歪歪的小赵郎中。

    可冯阿嫣也是家破人亡,钱财都用来给先父办丧事了,一点盘缠几乎使尽,再无其他能够投奔的亲故,只好暂且住进了三七堂。

    不止爱扯闲话的妇人们开始咬耳朵,坊间那些耍青皮的破落户亦炸开了锅,一边抻脖子眼馋小娘子的姿色,一边纷纷扼腕,都说真便宜了这三杆子打不出个屁的活药罐;其中不乏惯于臊皮的老玩家,却也只能望而兴叹,不敢对着美佳人伸出自己的咸猪手。

    缘由无他,只因这冯家小娘美则美矣,却是个毫不让份儿的狠茬——刚安置下的第一天,她就一粪叉撂翻了来医馆催“保家银子”的钱一刀,把他手下四五个喽啰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绝非什么软弱可欺的娇柔女子。

    这钱一刀是谁啊,他在本县漕帮分堂都挂着号,人送诨名“半两门神”,每个月要向沿街商户们收半两银子的保家钱,乃是泽化坊里最最横行霸道的光棍儿。连“半两门神”都被她打到哭爹喊娘,那她揍旁人还不是手到拿来?这般凶煞美人,岂是等闲便可消受的?

    思及此处,原本说羡慕也好、算嫉妒也罢,闲汉们这会子又开始同情赵寒泾: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这要是一言不合理论起来,就赵郎中那副鱼干儿似的身子,冯家小娘一掌能拍丢他半条命

    但这位凶煞美人,偏就连赵郎中的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碰。

    照比前些日子在泾南山上,小赵郎中更憔悴了几分:“你今天强出头,明天他便要纠结一伙人来找场子,还真不如直接把钱给了他,图个消停。”

    冯阿嫣接过他倒来的一杯茶,见他脸色不好,又开始迁怒那钱一刀:“我可都听六婶子说了,早先师叔还在世的时候,那姓钱的从不敢在三七堂门前造次。他这会儿敢来敲竹杠,也不过是趁着崔师兄出门跟镖去,你又是只从不会找人告状的闷葫芦——说什么漕帮好汉?欺软怕硬。”

    崔师兄大名叫崔良甫,据说他生得高大孔武,倒也会几下拳脚。这崔良甫原是老赵郎中被酒友塞来的一个徒弟,比赵寒泾早进门。后来因为他性子好动,实在静不下心来背医书,赵同安便将他介绍给了县城里的镖局,权做个趟子手当营生。

    “我哪儿不会找人告状了?还不是因为崔师兄嘴太碎,搭个茬就没完没了。”小郎中“哼”的一声仰起了下巴,“钱一刀就是块滚刀肉,给些钱便能打发走,我才不乐意跟他瞎耗工夫。”

    “我闲,我去跟他耗。”她见小郎中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多半是从前被那光棍儿气得烦了,越发地心疼他,“我是气不过,师兄医术这么好,家里还正经开着医馆,他居然敢骂你是摇铃卖药的。如今你是我师兄,旁人欺辱到我师兄头上,要再袖手旁观,这得多不像话。”

    “随便你。”赵郎中气鼓鼓把脸偏到一边去,到底还是有些开心,别别扭扭地补充道,“别看钱一刀成天背着刀晃悠,他那都是花架式,禁不得行家半脚踹。你悠着点儿,万一闹出人命来……算了,你才不怕人命官司呢。”

    虽说冯阿嫣是真不怕吃官司,可今时却不同往昔了。从前她行事只求成果,但以后总得要顾及到这师兄些:“放心吧,我保证,绝对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

    鉴于在外人眼中,他和阿嫣还处于刚刚认识的状态,赵寒泾便十分矜持地没往她手边蹭,而是保持着身为师兄所该有的稳重模样,顾左右而言他:“你饿了没?晌午饭在厨房里温着,我也还没吃。”

    赵郎中准备的晌午饭,看起来似乎很清淡的样子,四盘菜两碗汤,倒也在前堂里摆出了一小桌。冯阿嫣受宠若惊,但觉天子赐宴也不过如此,谨慎而又珍重地执起了汤匙;只是这热腾腾的菜汤甫一入口,她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自己就不该对便宜师兄的厨艺抱有过度的期望。

    但为人师妹,她到底还是努力把那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液体给咽了下去,而后诚心诚意地发问道:“盐呢?”

    “结块了,敲不开。”便宜师兄怂不兮兮瞄了她一眼,心虚地用汤匙搅着自己碗里的汤,“下午拿到盐号那儿磨开就行,晚饭的菜,我保证里头有咸味儿。”

    冯阿嫣内心复杂,挨盘扫视着桌上的菜。当“师兄亲手所烹”的光环摘去后,这些见鬼了的玩意儿,不过也就只是些熬糟了的白水煮菜叶、白水煮桔梗、白水煮萝卜,哦,还有半条蒸腊鱼,刀工也歪七扭八的……师妹顿时开始觉得牙疼:“你平时……就吃这个?”

    看看师兄家一水儿的青瓦屋顶,再看看这些……这什么孤儿寡母的伙食标准?

    简直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

    高高兴兴准备了午饭,小郎中原本还想着要邀个功卖个好,眼见得姓冯的满眼的嫌弃之色,他不由得把汤匙撂进碗里,气得鼓起了腮帮子:“我尽力了啊!去年这时节我煮饭都是底下糊锅中间夹生的你知道吗!我能把菜烧熟已经很不错了好么?你以为我想天天吃这种东西?成天腊鱼咸鱼风干鱼,上顿咸下顿淡的,呵!”

    “……”

    冯阿嫣可算明白了,她师兄到底是怎么把自个儿给折腾成皮包骨的。

    为了自己和师兄的肠胃着想,她果断地包揽下厨房的活计,并试图哄好生气了的赵郎中:“都是鱼干儿的错,鱼干儿坏。以后我负责烧菜煮饭,咱再也不吃咸鱼了,统统都扔掉!”

    赵郎中把扭过去的脸转回来些,半信半疑觑着她:“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不反悔?”

    冯阿嫣赔着笑,从桌底捉到他一只手,轻轻握了握:“反悔是小狗。你看,你病没好,身子还虚弱着,怎么能不吃些有油水的东西?从今天起,我掌勺,你就等着开饭——乖,不气不气。”

    “我想吃肉。”赵寒泾把被握过的手攥成拳头,莫名觉得手心发痒发烫;但比起这异常,往后餐餐见荤腥的伙食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不要酱的熏的卤的,闻着恶心。”

    “好。”这小郎中娇气是娇气了些,却也算得上好养活,若只给他吃白水煮出来的肉食,她倒还嫌惯得不够。

    正当冯阿嫣爽快应下,心底预备着要到左邻右舍好生请教下庖厨之道时,忽听见铺门哐当被人踹开,一伙莽汉雄赳赳闯进医馆来,为首的正是晌午前被胖揍了一顿的钱一刀。原来这钱一刀手拿把掐地要狠敲赵家一笔,反被个女流给下了脸面,半文钱没讹到不说,还挨了顿打,他不甘心,便请来漕帮里的几位拜兄,要跟老赵家叫梁子。

    铺门外围了一圈瞧热闹的闲汉,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劝架。

    小郎中瞥了她一眼,意思是你看我早都说了,他自己打不过,他就要喊人。

    冯阿嫣安抚地回他个眼神,示意他且放宽了心来看戏。她仍坐定在椅子上,话也没说,只当着“好汉”们的面,笑盈盈拿起根筷子往桌面就是一插,一寸跟着一寸,硬生生将竹棍儿给嵌进了实心水曲柳的板子里。

    “好汉”们愣在原地,场面陷入一片死寂。

    反而是公认怂包的赵郎中率先打破沉默,不慌不忙地瞪了她一眼:“这桌子是我十五岁那年买的,四钱六分银子,折旧八成。”

    女流非常从容地答道:“我赔。”

    但钱一刀的几个拜兄便不够从容了。

    说好的砸了赵家医馆就能睡到漂亮小娘呢?

    这小娘子漂亮倒够漂亮,带劲儿也真带劲儿,可哪个敢上手?真以为自己那家伙是杆黑缨枪?

    “哥几位,”偏偏冯阿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眼见一场内讧将起,袖着手帮他们火上浇油,“为半两钱,搭上堂堂漕帮的名声,和我一女人家为难,不划算吧?这样,小女子可以不计较诸位持械入户,只有一点——我要跟‘半两门神’签生死状,堂堂正正比试一场,输赢不论,生死凭天。倘若诸位非要中途搭手,对不住,就算闹到码头上去,那也是您几位先不依教的。”

    她一早瞧准了,这几个人都没甚份量,不过绷劲仗楞充好汉,至多算是些仗着漕帮威势出来坑蒙拐骗的小老幺。

    只消吓两遭便拉稀,此等滥杆儿,都不如小赵郎中有风骨。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有风骨”的赵寒泾掏出半贯铜钱,慢条斯理地抽了穿绳,随后便把那五百个大子儿下雨似的砸到钱一刀的脸上:“半两兑半贯,劳驾您清点好了,一个子儿都不差!拿去找个郎中瞧瞧脑子吧,门神爷身娇体贵,我老赵家就是个摇铃的游医,治!不!起!”

    “门神爷”横行惯了,几时曾受过此等羞辱?还是被公认的怂包给羞辱了!顿时怒喝暴起,拔刀便斩。

    “咚”的一声闷响,提膝抬手,冯阿嫣掸了掸鞋面儿上的灰,微笑道:“诸位可还有事?”

    “没事了,没事了!”几位“好汉”赶忙摆手,连囫囵个儿拍在街对面铺门上的拜弟都没管,鸟兽般顷刻散去。

    “女流”且先关好铺门,把那些错愕中带着探究的目光统统隔绝于屋外,转过身想要夸赞赵郎中一番,却见自家师兄正两眼放空地神游。

    “我后悔了。”小郎中喃喃自语,“五百个大子儿啊,这得捡到什么时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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