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荷没想到徐齐霖如此大胆,当众直斥其胡说八道,脸色一变,刚要启口,徐齐霖的话却没有停止。

    “敢问襄阳郡公,可知如来是男是女否?”徐齐霖似笑非笑,隐有嘲讽之色。

    杜荷不知是计,气恼之下脱口而出,“如来佛祖,自是男身。”

    哦,徐齐霖故作惊咦之声,说道:“《金刚经》有云‘敷座而坐’,如来不是女人,怎会先让丈夫,再让儿子坐呢?”

    噗卟,有人笑出声来,却是刘正和再难抑制。稍顷,更多的笑声响了起来。老成持重者还稍加掩饰,低头抚额,咧嘴偷笑;另一些则展颜大笑,并无顾忌。

    嘿嘿,没听过这相声吧,老子这记性,太牛掰了。后面俺不说了,孔夫子、太上老君也都是女人哩!

    杜荷脸上浮起怒色,觉得这是徐齐霖在插科打诨地耍他,沉声道:“你敢佞佛,就不怕遭报应,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吗?”

    徐齐霖冷笑道:“梁武帝推崇佛教,甚至舍身入寺,后饿死台城,佛教的报应真是来得好啊!”

    自古以来信佛没有梁武帝辣么虔诚的,对佛教影响之大也不下于任何一位高僧,但结局比任何人都惨。而这个批判福祸说的黑典型,对佛教的打击也是最大。

    杜荷立时为之结舌,别说他不是精研佛教,便是佛教高僧曾费尽心机对此事反驳,也总难自圆其说,令人相信。

    “沙门多一僧,国家少一丁;僧人无君无臣,不孝父母,不爱妻儿,不事稼穑,不纳赋税,不交租庸,不为国征战,何来济人利众、利国利民?”

    徐齐霖站了起来,没错,他站起来了,在众目注视下,继续慷慨陈辞,“某要上奏陛下,请抑沙门僧众,请限天下寺庙数量,收铜佛法器以铸钱,收膏腴田地以济民,收寺院房屋以庇天下寒士。”

    杜荷已经懵圈了,这特么的不仅是耍自己,更是要反佛灭佛的节奏啊!

    武德年间有反佛斗士傅弈,屡番谏议,终于说动高祖李渊颁布《沙汰僧道诏》,后因玄武门之变而废。

    难道陛下觉得现在权力已经完全稳定,不用再收买人心,而要对沙门动手了?在座众人皱眉眯眼,猜测不定。

    在中国历史上有四次较大的灭佛行动,被称为“三武一宗之厄”。

    三武即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一宗即是周世宗柴荣,皆可称得上雄才大略、英武不凡。

    当然,现在只有两武,还轮不到李炎和柴荣。

    而这两武的灭佛有着相同之处,政治层面居多,都表示自己不在五胡之列,不信胡教,用推崇儒学和道教来标榜自己。

    同时,僧、道阶层过于庞大,编户民众为避苛役重赋,相继投入空门,对国家财政和征夫招兵造成了很大困难。这也是促使国家政权采取极端手段灭佛,以扩大经济来源和解放劳力人口的一个重要原因。

    褚亮对佛教有好感,斥道:“小子狂妄,竟敢毁佛灭寺,欲蹈傅弈后辙乎?阿鼻地狱正为尔等佞佛者设,何得不怖?”

    徐齐霖嘿嘿一笑,说道:“铜像是佛?木像呢,泥像呢?某闻佛在心中,亦闻佛在利人,兼以善道化人,虽头、目犹可布施。若为济民,岂惜一像哉?某毁一像,再造一像,土、木皆可,如何?”

    既然佛像不分贵重、便宜,心诚则灵,那换一个又有何妨?大唐多缺铜啊,寺庙里就占用了好多,都换成木头和泥塑的多好,经济又实惠。

    褚亮被气得直卡巴眼睛,说得好听,换一个,拿破木头烂泥巴换铜,你咋不去抢呢?

    “破灭三宝,是邪见人,徐丞切勿妄语,以遭厄运。”一个官员在旁开口说道:“佛之为教也,劝臣以忠,劝子以孝,劝国以治,劝家以和。弘善,示天堂之乐;惩非,显地狱之苦。徐丞岂可轻言毁灭,自沦于苦海。”

    徐齐霖挠了挠头,有些头痛地消化理解了这家伙的话,才开口说道:“某非是要灭佛,而是要朝廷整顿沙门,纯洁佛教。”

    “何解?”官员皱眉问道。

    徐齐霖沉吟了一下,说道:“首戒奢糜:今之寺院,制过宫阙,多求宏博瑰丽,一寺堪为皇家一宫。大则费耗几百万,小则尚用十数万;转运木石材料,人马不停,废无数人功,贻害农务,大患也。”

    停顿了一下,徐齐霖继续说道:“其次检括佛门;现下僧众,良莠不齐,混入其中的地痞流氓、作奸犯科之辈不知凡几,真可谓‘遍地秃头,谁是真僧?’”

    长孙无忌抬手向下压了压,提醒徐齐霖道:“只讲道理,勿要粗语。”

    “是,小子失言。”徐齐霖躬身拱手,重复道:“应该说‘遍地光头,谁是真僧?’”

    长孙无忌磁愣了眼睛,最后无奈地摆了摆手,这改和不改特么的一样啊!

    很多人都憋着笑,特别是参加宴会的道门中人。刘正和已经捂着肚子缩成一团,就差满地打滚了。

    其实,二武灭佛中一个是真灭,杀僧焚经,另一个却是没有杀人,手段较温和,准确地说,应该是抑佛。

    一字之差,结果大不相同。灭佛太过分,抑佛嘛,则大有可行,且不会引起太强烈的反弹。

    “粗俗不堪,浅薄之至。”杜荷终于能插上嘴了,说道:“陛下于贞观元年便颁《停废沙汰僧道诏》,对佛门亦多敬重,你置此议,当处严刑。”

    徐齐霖满不在乎地一撇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佛门积弊日久,今当除之。陛下宽宏,岂以言论罪,你真无知也。”

    杜荷瞪眼欲要反驳,徐齐霖紧接着便追问道:“敢问襄阳郡公,若陛下入寺院,于佛前拜是不拜?”

    在古代封建社会中,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是人世间最高的统治者。可佛门中如来最大,僧众对佛的敬仰,要胜过对皇帝的。

    杜荷不是僧人,李二陛下不是佛教徒,他当然不敢说拜,便开口道:“陛下九五至尊,当然佛前不拜。”

    “佛拜陛下否?”徐齐霖笑眯眯地又问道。

    拜?拜你个头。杜荷阴沉着脸,说道:“佛亦不拜陛下。”

    “为何不拜?”

    杜荷傻了,这个问题复杂呀,说不好要惹祸的。就算是佛门高僧,经法高深,也要三思而谨慎回答吧!

    佛教最初传入中国时,有许多经释戒律与中国传统习俗相抵触。多数问题还好解决,比如不娶妻生子、不蓄头发等等。

    但有一条却很难处理,便是不拜皇帝,有的固执于经文戒律的和尚甚至反倒要皇帝拜和尚。

    很显然,在中国这样的宗法社会不拜皇帝,与社会所公认的伦理不符。而佛教不为皇帝所好,也至少要不为其恶,否则就很难顺利传播。

    所以,佛教入中土后,门内人便为此展开了争论。一些高僧始终坚持原则,大多数僧人也予以认同。

    到了唐高宗时期,朝廷颁布了《制沙门等致拜君亲敕》,但不到两个月,又另颁《停沙门拜君诏》,可见佛教势力在这个问题上的强硬姿态。

    但佛教中也有不少明智之士,为了发展而主张变通,开始在这个问题上松动,自己给自己找下台阶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襄阳郡公——”徐齐霖摇头作惋惜状,对杜荷的人品表示质疑。

    “某不知,请赐教。”杜荷咬牙切齿,恨恨地一拱手。

    徐齐霖点了点头,表示还算满意。

    他扫视了一圈人,向某个方向一拱手,朗声道:“陛下英明神武,于战乱之中兴大慈悲,平定海内,救民于水火,还万民安乐。若真有佛,论此功业,陛下当为今世佛。诸位以为如何?”

    你这个马屁拍得,让我们无言以对呀!

    众人纷纷颌首,表示对这个马屁的无条件支持、点赞。

    “陛下入庙,今世佛岂有拜往日佛的道理?”徐齐霖再度扫视,我看谁敢反对,反正魏喷子不在。

    “此言正是。”道长徐晃觉得要配合一下,开口说道:“北魏时,沙门法果致拜魏太祖拓跋珪,称其为‘当今如来’,言‘吾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

    徐齐霖向徐晃拱了拱手,说道:“道长博闻强记,道法精深,某钦服备至。”

    “过奖,过奖。”徐晃还礼笑道:“徐小郎对佛门之弊可谓洞悉无遗,令贫道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一点粗陋之见,道长谬赞了。”徐齐霖又表示谦逊。

    你俩有完没完,还惺惺相惜啦,互相吹捧挺来劲儿。

    意识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徐齐霖才结束“相声”,脸色一正,向长孙无忌拱手道:“长孙公,小子学识浅薄,敢问孔夫子可否说过:‘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说道:“《论语?卫灵公》中有载,子日: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家师曾言:道由人兴,亦由人行。”徐齐霖继续问道:“敢问长孙公,此两说是异是同,又作何解?”

    长孙无忌沉吟了一下,说道:“依某看,弘与兴则是发扬光大之意,此两说亦是大同小异。”

    说着,他笑着转向上席一人,说道:“徐丞若要讨教儒学,当问孔祭酒这位大家才是。某班门弄斧,怕要惹人耻笑矣。”

    孔颖达,此次三教论讲的儒家代表,国子监祭酒,儒学大师,孔子的第三十一世孙,谁还会比他更有资格解释圣人之言。

    孔颖达笑道:“长孙公,何必把老夫推出,自己来躲清闲。”

    长孙无忌摆手道:“圣人微言大义,非孔祭酒不能讲说明白。某才疏学浅,不敢露丑,怎说是躲清闲?”

    孔颖达摇头苦笑,却巴不得也有个露脸说法的机会,看向徐齐霖说道:“徐丞,某与长孙公的解说相同,你可还有什么可询?”

    徐齐霖拱手道:“小子敢问孔祭酒,此中的‘道’何解?”

    孔颖达点了点头,朗声道:“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停顿了一下,孔颖达微笑着说道:“圣德乃是比仁道还要崇高的德行,或可定义为利于民且解除民之忧患的行为。”

    “道为何不能弘人?”

    “若道能弘人,则人人尽成君子,世世尽是治平,学不必讲,德不必修,坐待道弘矣。”

    “佛门讲出世,倡舍资财与佛以求来世富报,可于民有利,能解民之现实忧患?”

    孔颖达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能。”

    徐齐霖躬身拱手,表示受教,直起身说道:“家师言人生于世的价值,讲积极进取之精神,并称之为历史使命感。”

    停顿了一下,他说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此乃家师游历南方,见寺庙林立、王朝已更替而发感叹,然南方寺院又何止四百八十之数?”

    提高了声音,徐齐霖说道:“而今我等生于大唐,亦当珍惜此太平治世,为国强民富而贡献力量。在陛下英明领导下,为大唐盛世而努力奋斗。”

    “襄阳郡公,你对此没有异议吧?对大唐盛世,你心向往之吧?”

    徐齐霖突然转向发问,把杜荷弄得一激灵,却还得赶忙点头认同,“自当如此,才不负此生。大唐盛世,谁不向往期待?”

    “那襄阳郡公可知佛门于我大唐有何贡献?”徐齐霖还不想放过他,又问道:“广收资财,大兴寺庙,滥收僧众,不讲今日进取奋斗,只求来世富报。成天阿米豆腐,闭门念经,不耕不织,不纳租庸,于国于民有何益?”

    杜荷反驳道:“佛教劝人行善避恶,戒本防非,果其能人人奉持,杜会就会安定,岂不有益于国?”

    徐齐霖冷笑一声,说道:“但凡宗教,有教人做奸犯科、无恶不作的吗?某见识浅薄,还请襄阳郡公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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