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黎峰与嫦娥第一次面谈。他穿上白大褂,提前十分钟从自己的小办公室到了诊疗室。阵雨刚停,初冬的阳光破云而出,照着诊疗室一株靠窗的天堂雨伞肥大的茎叶闪闪发亮,他的心情也闪闪发亮。

    他原本每天的工作已排得满满的:一周两天要去a区门诊大楼坐诊,接待前来咨询的患者,在b区值三天夜班,还要随机协助其他医生处置病人的种种突发情况。有时双休日也要值班。但嫦娥是他的第一个独立接诊的病人,所以他特别重视,计划一周与她面谈两到三次,每次一小时。

    约定的十点已过了五分钟,嫦娥还没出现。黎峰翻看了几遍嫦娥的各项体检记录和面谈要点,有点坐不住了,他打内线电话问值班的护士冯丽娜怎么回事?冯丽娜说,嫦娥还在洗手间里洗脸。她已敲了三次门了。她说马上出来,但迟迟没有动静。黎峰苦笑着摇摇头。莲子也是如此拖沓,每次出门前他总要等她至少半小时,她在穿衣镜前连换三套衣服还拿不定穿什么合适。

    还好,十点十分,嫦娥终于出现在诊疗室门口。她穿着马兰花给她买的另一套红色运动服,像个女运动员,头发短短的,也没化妆,至少洗过十遍的脸上还留有水印。估计晚上觉没有睡好,眼圈发黑,而且刚服过一片镇静安神的奋乃静,表情漠然,走路的姿态有点僵硬。护士冯丽娜把她带到黎峰对面的一个旧皮沙发上坐下,就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黎峰把一只时钟放在办公桌的左侧,注视着嫦娥像雾一样迷蒙的眼睛,微笑着问:“嫦娥,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吧。”嫦娥叉着腿坐着,眼皮翻了一下黎峰,又低下头啃着手指甲。总体来说,她对新病房的生活还算满意。这里不仅监管没有地下室那么严,没有跳蚤和臭虫;还可以享受秋寒兰部分的特殊待遇,比如二十四小时热水洗澡,不用穿病号服,每天不定时看一个小时的电视,还可以分享疗养院食堂为邱寒兰送来的套餐。邱寒兰消化不良一直厌荤腻,就让乔烟把之前喂乌鸦的肉食都挑出来先给嫦娥吃,吃不完的再喂乌鸦。吃人嘴短,嫦娥也对邱寒兰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对她叫她宝宝,也听之任之,有时无意间还应答一声。

    “就是窗前住的那些乌鸦挺讨厌!”嫦娥抬起头气鼓鼓地说,“它们都是那个老巫婆喂的。一大早就围着窗台叫,等着老巫婆喂食,吵得我觉都睡不好。”

    嫦娥说的老巫婆就是邱寒兰。她在病房喂食乌鸦已有多年,早晚七点各一次,雷打不动。落户窗前那株比两人合围还粗的法梧树上的乌鸦也在不断增加,高高低低的竟然筑了十三四个巢,有二三十只每天在窗台前争食,黑压压的一片,喧闹异常,成了疗养院的一大景观。都市报的一个摄影记者闻讯而来,拍了多幅图片刊在报纸上,视作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典范。

    “这里到处都是乌鸦,没关系的,你渐渐习惯就好。”黎峰看嫦娥对他没什么抵触,心里暗舒了一口气,就按常规开始咨询:“嫦娥,从今天开始我负责你的治疗。今天面谈是一个小时。你能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吗?”

    嫦娥似笑非笑地盯着黎峰:“介绍什么?你们不是都问过了吗?我都说一千遍了,我叫嫦娥,我父母都死了。我的家在月亮上面。”

    黎峰在心理治疗时尽量恪守诚实的原则,对病人坦诚以对,绝不虚饰和夸大其词,迎合或加增他们的幻想和妄念,所以纠正道:“我们小时候上天文学都知道,月亮只是环绕地球运行的一颗天然卫星。1969年美国宇航员乘坐阿波罗11号宇宙飞船登上了月球,发现那里像荒漠一样,根本不适合人居住。”

    嫦娥却冷笑着反驳:“他们到过月球的背面吗?我们住在月球的背面,他们当然看不到,也探测不到。我们住在广寒宫里。广寒宫由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罩着,像一个巨大的城堡。”她以前可能热衷科幻故事,她的妄想并非全无逻辑,也意味着她并非完全的精神分裂,还有一定程度的自知力。

    “那,你在广寒宫里看到了什么?”黎峰像跳双人舞一样策略性地后退了一步。

    “玉石做的宫殿啊,花园里开满香死人的桂花,还有很多人在聚会,喝着琼浆玉液,吃着珍馐美味,载歌载舞。”嫦娥用矫情的文艺腔描述着,看来她像莲子一样也被文艺蛊惑,中毒不轻。

    “你在干什么呢?”黎峰哭笑不得,看来他命中注定绕不开不是神经质就是神经病的文艺女。

    “我在跳舞啊。像邓肯那样光着脚,披散着长发,穿着白袍子跳舞!”嫦娥自我陶醉地说。极度自恋和病态幻想也是文艺女典型的标签。

    “你喜欢跳舞?”黎峰像看到了嫦娥飘忽不定的思绪里一个闪光点,他飞快地抓住。跳舞的人都知道伊莎多拉?邓肯,就像画画的人都知道毕加索。而黎峰知道这个现代舞蹈家,是因为莲子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她的自传《我的爱我的自由》,他也翻了一遍,只是想看看莲子跟这个热爱自由生性放荡的美国女人是否会学坏。

    “当然喜欢,我从小就跳,还拿过市里舞蹈大赛的金奖呢。”嫦娥不无炫耀地说。

    “你跟谁学的跳舞?”

    “当然是我妈妈啊!她是个舞蹈演员……”嫦娥突然皱起眉头,好像头很痛的样子,冲着黎峰吼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她已经死了。你知道吗?她已经死了……”

    “抱歉。”黎峰知道不小心触到了嫦娥的痛处,他本来还想问她父亲之死是怎么回事,也只好暂时放下。他暂停了一下,待她的情绪稍平复后问:“你刚才说,你晚上总做噩梦,做的是什么梦,能告诉我吗?”

    “很多,很乱,我记不得了。”嫦娥仰头看着天花板,努力搜索着什么,突然脸色骤变地说,“我梦见我在广寒宫里正跳着舞,突然一个恶魔出现了,他从背后抓着了我的脖子!”

    “那个恶魔长什么样?”黎峰猜想恶魔一定是现实中某个人物在嫦娥头脑中的投射和变形。

    “它长得很凶,肌肉发达,皮肤比雪还白,背上还长了一对金色发光的翅膀,展开有两米多长。他抓着我飞到半空,把我扔了下来……”嫦娥似乎看见那个恶魔又来了一样,身子抖得厉害,呼吸更加急促起来。

    黎峰生怕她情绪失控,就什么也没说,静观其变。

    嫦娥却自己平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央求道:“你能给我一支烟吗?”

    “对不起,我从不抽烟。这里也不允许抽烟。”

    “这里是什么如家旅馆,连烟都不让抽!”嫦娥咕哝着说。

    黎峰没有理会她的抱怨:“你被恶魔扔下来,后来怎么样?”

    嫦娥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后来我就醒了啊,看见窗台上挤满了张着嘴乱叫的乌鸦,我还看见它们血红的舌头,好恶心……”

    黎峰猜想,嫦娥梦中的恶魔意象也许是个突破口。因为按她的描述,这个恶魔邪恶又帅气,也许就是导致她发病的男人,是她一切钟情妄想的源头。所以他又试探着问:“这个恶魔像你生活中什么人吗?它为什么要攻击你?”

    “它什么人也不像!”嫦娥开始频繁地眨眼,不由自主地流泪,打哈欠,像是烟瘾发作的症状。“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攻击我,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哼,我凭什么告诉你,你又不是后羿!”

    “后羿只是传说中的一个人物,就像孙悟空一样在现实中并不存在!”黎峰如实回道。

    “你撒谎,他答应要坐飞船来接我的!”嫦娥大声嚷道,气得手脚乱颤。

    黎峰看到嫦娥情绪又要爆发,决定结束这次面谈,于是又转移话题说:“你的舞跳得很好,每天下午可到活动室去跳跳舞!”

    “真的可以跳舞?”嫦娥像猫闻到腥味一样面露喜色。

    “当然可以,你还可以教其他的人跳舞!”黎峰按呼叫铃,叫护士冯丽娜将嫦娥领回了病房。

    嫦娥走后,黎峰在工作手册上详细记录了这次诊疗过程,并结合她的体检情况,认为她对答如流,幻想内容离奇但有一定的逻辑,不一定是青春型精神分裂症;更像是一种癔症,即分离性障碍,就是患者短暂丧失了对过去的记忆、身份意识、即刻感觉以及身体运动控制四个方面的正常整合。它源于成长期的创伤性经历,个体具有自恋、表演性和幻想性多重人格障碍,一般在遭遇突发的生活事件后急性发作,出现分离性遗忘、漫游、感觉异常、木僵、抽搐甚至出神与附体等种种病理状态。如是这样,他可以给予口服抗焦虑药降低她的焦虑,使她更好地接受心理治疗;同时使用催眠治疗,帮她脱离分离的幻象,恢复失去的记忆,重新获得有关身份的资料,使她人格分离的各部分像拼积木一样逐步拼成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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