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奕将酒盏递给曹操,问:“孟德兄何故愁眉不展,”

    曹操猛灌一口甘酿,幽幽道:“子奇看出來了吗,”

    “看出什么來,”

    “今日推选盟主之时,王匡他们乃是受本初教唆,”

    “哦,”栾奕不置可否,“还真沒看出來,”

    曹操瞥一眼栾奕,“你连乱世将至都料到了,连这点破事都看不出,”

    “大概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栾奕品一口美酒,

    “你不生气,”曹操來回扫视栾奕的面部表情,却见栾奕神情木然,毫无异样,

    栾奕莫名其妙,说:“这有啥可生气的,”

    曹操震惊道:“你去年在大殿上不惜与董卓动刀动枪救下他袁本初的性命,今天在大帐之中他非但不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反倒掉过头伙同他人侮辱你出自商贾之家,污蔑你教唆先帝从事经商贱业……这你都不生气,”

    栾奕垂下了头,道:“说实话,确实不生气,我确实出身低贱,也诱使陛下做过买卖,他们说的都是实情,我无话可说,更不会生气,只是有点……怎么讲好呢,有点失落,对,是失落,总觉得跟丢了点什么似的,空落落的,”

    “是啊,丢了,都丢了,”曹操眼里泛出一丝泪花,“这么多年的友谊,怎么为了区区一个盟主就丢了呢,想当年,你我本初是多要好的朋友啊,跟你们在一块儿的时间比婆娘都多,现在……本初竟为当个盟主,说丢就丢了,”

    “人总是会变的,不是人想变,是环境逼人,”栾奕话锋一转,“话说回來,孟德兄怎地不怀疑我,”

    “怀疑你什么,”

    栾奕问:“怀疑我教唆孔文举、刘公山他们选我为盟主呢,”

    “你不是那样的人,”曹操摆了摆手,

    “得孟德兄如此评价,奕荣幸之至,”栾奕拍了拍曹操的肩膀,“不过,孟德兄莫要别怪罪本初兄,他有他的苦衷,”

    “苦衷,他能有什么苦衷,”曹操冷哼一声,

    栾奕追忆着说:“还记得八年前的那场袁府寿宴吗,贺寿之人人满为患,一直排到朱雀大街上,若非孟德引荐,我险些连个席位都沒混上,那个时候袁家四世三公,地位何等崇高,可自打董卓进京之后,袁家的势力被大大的削弱了,朝中袁家门吏先后被董卓换成了党人,袁逢袁隗两位大人更是被困在洛阳城里,形同软禁,如今,本初兄得罪董卓,逃出洛阳,两位袁公局势更加危急,说不定哪天便被董卓捉去砍了脑袋,本初救人心切,这才千方百计登上盟主宝座,以图指挥大军快速攻下虎牢杀到洛阳去,”

    曹操皱着眉说:“哎,子奇,你让我说什么好,凡事你总爱先替他人考虑,怎么不替自己想想,王中郎和蔡祭酒也困在洛阳,你就不急着去救两位岳父,”

    栾奕灿灿道:“急啊,怎么可能不急,就算我不急,昭姬和蝉儿也急,所以我已经先行一步让栾福利用圣母教在洛阳的关系网,把他们二老救出來了,七天前出的城,想必这会儿已经到了孟津,乘舟而下不出半月就能抵达济南,”

    栾奕还说,原本他也想把袁隗救出來,可袁隗这家伙倔的很,非要留在京城,号称什么,国贼一日不除,一日不离京城,誓与江山社稷共存亡,

    栾福的手下怎么劝都沒用,无奈之下只好放弃营救,

    听完,曹操为之错愕,他深知此时的洛阳必然被董卓严加封锁,能在这种局面下把王允、蔡邕两个朝廷重臣带出洛阳,简直是个奇迹,可就是这样一件难事,栾奕却做到了,虽沒有见证真假,但从栾奕信誓旦旦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在此之前已经得到准信,确定王允和蔡邕已经离京,这才转告给他曹操,

    曹操感叹道:“子奇真是手眼通天呐,”

    “手眼通天不敢当,全赖洛阳的兄弟姐们用智用谋罢了,”王允、蔡邕离京,他在京中最后的牵挂彻底消除,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唯一让他担心的是,王允和貂蝉都去了济南,沒了美人计董卓可怎么办,想到这儿,他皱了皱眉,暗暗叹息:尽自己最大努力吧,

    栾奕抿一口小酒,接着对曹操说:“本初兄求取盟主之位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一旦两位袁公身亡,传承袁家余脉的重任就落在了本初兄和袁公路的身上,袁公路是什么德行你我一清二楚,本初兄自知责任重大,需要尽快为自己树立名望,无疑,成为联军盟主是树立名望的最佳捷径,不是吗,”

    “操倒是沒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经月不见,本初变了,”

    栾奕嘴角上扬,“世道变了,环境变了,人心自然也就跟着变了,若是不变岂不成了不识时务,先帝在世时飞鹰走马,把酒颂歌的太平日子已然不再,乱世开始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方面本初比你我做得好,不是吗,”

    曹操问:“那子奇也会变吗,”

    “我,”栾奕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瞒孟德兄,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变,或者直接说,其实我已经在变,6年之前,我天不怕地不怕,总念叨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到天堂上过逍遥日子去,可后來……被张让关进大牢,呆在牢房里时,我怕了,我不怕死,可怕连累家人,你明白那种感受吗,”

    曹操点头,

    “再后來,娶了妻,纳了妾,我又怕她们因为我受苦,到现在,我又开始为济南国的百姓担忧了,如果我不在了,圣母教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圣母教不在了,济南国的百姓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栾奕惨笑起來,“不知怎地,年岁越大,要顾及的事就越多,为了那些牵挂的人,为了心中的羁绊,我越发觉得,自己必须好好活下去,谁不让我活,我就让他死在我的前面,无论是谁,无论在何地,这种想法一从脑袋里冒出來,就挥之不去了,就像韭菜,割去一茬,又是一茬,连做梦有的时候都在杀人,觉都睡不安稳,你能体会这种感觉吗,”

    曹操也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都在改变,对吧,”

    曹操再次点头,

    栾奕半开玩笑似的说,“说不定哪天我触动了你的羁绊,你还想杀了我呢,”

    曹操哈哈大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栾奕扭了把鼻头上的汗珠,哈哈大笑,又忽然变的正经起來,“孟德兄,你只需记住,我栾子奇人也许会变,但绝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随意抛弃情谊,就算你我二人因矛盾兵戎相见,我栾子奇仍然是你的兄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好吗,”

    曹操愣了一下,随即大笑,“瞧你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怪吓人的,你我二人怎么可能兵戎相见,子奇真会说笑,”

    栾奕也跟着笑,“來,为了兄弟情谊,浮一大白,”

    “大善,”

    晃晃悠悠从曹操帐中出來,栾奕沒有接赫拉克勒斯递过來的缰绳,表示自己想散散步,

    他垂着头负手走在大营中的土路上,赫拉克勒斯则牵着战马跟在他身后,

    随着马蹄“哒哒哒”的韵律,栾奕走出曹操和张邈的大寨,向自己大营方向走去,

    及至大寨门前,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少傅大人,大人,”

    栾奕翘首望去,寨门前立着三个人,为首之人正是刘备,

    “哦,玄德公,这么晚了怎地在这儿,”

    听栾奕唤自己玄德,刘备一脸欣喜,“少傅大人尚记得吾字,荣幸之至,”

    显然,刘备沒少遇见报出名讳却在转瞬间被他人忘却的事情,

    栾奕道:“在京城时长听子干(卢植表字)先生提起玄德公之才,故而牢记在心,”

    “‘公’字备不敢当,少傅大人直接唤备表字便可,”

    “那多失礼,”栾奕看一眼刘备,“年岁较长,我称呼您玄德兄可好,”

    刘备激动的不行,“备之幸也,”立在他身后的于禁、徐晃暗暗点头,暗叹都说栾子奇礼贤下士,连对普通农人工匠都十分客气,沒有一点架子,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既如此,玄德兄莫再唤我什么少傅大人,直呼子奇便可,”

    “甚好,”刘备态度恭敬地回道,

    “玄德兄这么晚來找我可有要事,”

    “无甚大事,只是今日得见子奇当面,特來拜访,”

    “拜访,”栾奕一愣,现在距离大宴结束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时辰,难道刘备一直等在这里, “玄德兄何时來的,等了许久了吧,”

    “大宴结束便來了,沒曾想子奇一直未归,”

    这家伙……真有耐心,怪不得能三顾茅庐呢,

    栾奕心头唏嘘一阵,致歉道:“方才散席后,奕又留在帐里跟孟德兄研究了一番地形,害玄德兄等了这么久,奕之过也,玄德兄,怕是乏了吧,快,寨中有情,咱们帐中叙话,我这儿有上好的神仙酿,一般人我不给他喝,”

    “今日天色太晚,明日一早还要歃血结盟,就不叨扰子奇休息了,等改日有了空闲,备再來叙话,”

    别说,喝了不少酒,栾奕还真困了,就沒在挽留刘备,约定改日再聊,

    站在寨门外一直目送刘备三兄弟走出视线之外,却听徐庶从寨门内发话,“这又是什么人物,竟得奕哥儿如此看重,”

    栾奕笑问:“怎地看出我看重他,”

    “一般人哪能得奕哥儿站在寨门外攀谈这么久,还目送对方离开,”

    栾奕挠了挠头,“福哥儿都听到了,”

    “我正好想到门口看看奕哥儿回來了沒有,正好听到你们攀谈,那人是谁,”

    栾奕视角仍不离刘备离开的方向,“他叫刘备字玄德……一个野心家,”

    “野心家,”

    栾奕解释道:“很有野心的人,”

    徐庶道:“光有野心又有什么用,我看这人稀松平常,不值得奕哥儿如此善待,”

    栾奕不明所以,“我哪有善待他,”

    “那奕哥儿目送这么久作甚,”

    “噢……你说这事啊,”栾奕吧嗒吧嗒嘴,悻悻道:“我不是看他,是在看他那两个兄弟,都是猛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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