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绵飞扬下了几日,全不因年关将至而有所收手,

    小白龙在襄州刺史府邸留的这几日,皆是朔风凛凛,大雪纷纷,她记得最近的上一次看雪时日,还是半年前同萧慕理大婚的那七日,

    她依稀记得,那七日间,不仅有六月大雪如蝶飞,天地银装素裹,还有那满城十里桃花开,虽是淡粉红色,却让这银色天地多了一抹颜色,

    可她也记得,天地有无颜色,那都是眼中的风景,

    她只感觉到风雪之音,只闻到桃花香味,听着别人对天地万物的描述,

    不过,别人这般描绘出來,似乎这六月桃花与大雪春冬之际的无甚不同,只是,人人皆知,命中注定与雪花相遇的花,唯有寒冬季节方才盛开的梅花,可托那人洪福,她和建康城的百姓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这么一样景色,名为桃花飞雪,

    可如今,这个冬天,在襄州,她无缘见得那般景色,不仅如此,竟连往日踏雪寻梅的景致都看不见了,

    令她惊异的是,这短短的日子里,那倾国倾城的女人竟从未召唤过任何一个面首,同她夜夜笙箫,只是,这侯夫人每日差人在炭火旺盛的房中煮好香茶,差人來唤这宇文将军请回來的“萧先生”,

    她想起给自己取的“萧白龙”这名字,真是当时一时兴起取的,就将就这“小白龙”化名萧白龙,至于这“萧”姓,就当既嫁从夫,随了萧慕理之姓了,

    独坐梅花林间,小白龙依旧裹着埋沒脖颈的黑袍厚衣,未敢懈怠,生怕上苍赐予自己的这女儿身,尤其是那下巴下面平坦的喉咙,被人一不小心给发现了,

    兴许这东西是男人和女人之间,至少是表面上最大的区别,是以,她天不怕地不怕,更别提寒冷,可此时,却唯独怕这造化的恩赐,出卖了自己,

    双腿上摆放着瑶琴,十指在琴弦上來回拨弄,奏出绕梁余音,雪花一片片地落,落在她如墨黑发上,落在琴弦之间,落在含苞已放的各色梅花中,

    她看不见所有,可怀里抱着这把古琴,脑海中却是浮现了昔日在寻仙谷中自己抚琴唱歌,青阳舞焰在仙谷枣林间翩然起舞的情景,似是一切全在昨昔,

    “借问仙将画,讵有此佳人,

    倾城且倾国,如雨复如神,

    汉后怜名燕,周王重姓申,

    挟瑟曾游赵,吹箫屡入秦,

    玉阶偏望树,长廊每逐春,

    约黄出意巧,缠弦用法新,

    迎风时引袖,避日暂披巾,

    疏花映鬟插,细佩绕衫身,

    谁知日欲暮,含羞不自陈,”

    这是昔日,在洛阳寻仙谷中她唱给青阳舞焰的,送别已久,竟也不知那人如何了,

    “谁知日欲暮,含羞不自陈,”小白龙繁复呢喃,甚至连琴弦都忘记拨弄,半晌后,放下琴來,仰起头,唇角勾起一丝浅笑:“好花好雪好风景,躲着无趣,不若出來一同观赏,”

    “萧先生的厉害,小女子还真是渐次明白了,”褚少娘披着一身宽大的紫色披肩,却挡不住婀娜风姿,更添美艳,

    今日她取下了面纱,对这瞎儿來说,她戴上面纱,好似让瞎子点灯一般无趣,

    她每日都能听到很多人的奉承,多数也出自真心,然而她早已听腻了,可此时,见这人独坐林间弹琴,双眼却瞎,心下竟有那么一刻很想让这萧白龙看到天地万物的冲动,让这口口声声说对自己毫无邪念的男人见到自己模样,那定是有趣极了,

    “不知夫人说的是哪些厉害,”小白龙淡淡一笑,不厉害点,怎地让你这戏弄尽天下男儿的女子重开情窦,

    “先生哪里都厉害嘞,”褚少娘对他说话语气尖酸,却偏生是出自真心,这一点让她自己都难以明白,偏偏又必须接受,

    “本夫人好歹是西魏御梦侯之妻,且还有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每日在温室中煮酒待先生來,先生却是推辞不往,这很厉害啊,不过……”

    褚少娘将身子朝萧白龙靠近了点,朝她耳根子后吹了一口气,笑道:“先生不去,可是怕把持不住,这与先生之前那柳下惠般的高傲自持可是大相径庭啊,难不成先生也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与那些臭男人无甚不同,”

    “侯夫人所言甚是,也所言为错,”

    “呃,该当何解释,”

    “夫人虽与天下女子无异,可终究乃女子,吾虽眼瞎,可为男儿之身,男女六十不同居,正因担心做不到柳下惠那般,是以更不能相见,尤其是夫人这等女子,”

    褚少娘从前听过不少男人女人背后或是当面骂子水性杨花,可她正是故意这般做,让御梦侯后悔难看,所以从不在意,可此时听得萧白龙最后一句话,尤其是,这是第二次提及自己是“这等女子”了,

    不知为何,以为早已对别人言谈不甚在意的自己,竟怒火中烧,对着这瞎子,她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愤怒:“萧白龙,你口口声声说本夫人‘这等女人’‘那等女人’,你凭甚么,”

    “只凭萧某人一心只要个安守本分、一心为我的温婉女子,只凭夫人三番五次对萧某人不具好心,萧某人自当出此言回绝,让夫人作罢,”

    褚少娘冷笑道:“西凉村夫,可笑至极,沒这天下之时,你们男人三妻四妾;需得天下之时,对女子加以利用,将她们当做利用的工具,臭男人心大得很,装天下,装皇权,装江山,恨不得所有东西都握在一人之手,可最后还须得装女人,”

    “可女人却不一样,她们有的只是一颗能容纳承载爱人的心,即使是我,有着所有人侧目的容颜,可到头來需要的也只如此简单,”

    仗着瞎子看不见自己的狼狈,褚少娘从不流露眼泪的双眼早已模糊,可她性子倔强,决计不会让这一丝浅淡的悲伤流露在言语腔调之中,

    “你们这些臭男人随心所欲,除了将我们压在身下,将我们送给别人,觊觎着我们身上值得利用的所有,你们的心全是肮脏污秽,到头來,你却跟我说甚么你们想要安守本分、温婉贤淑的女子,哈哈哈,真是可笑,”

    见萧白龙缄默不言,褚少娘冷眼相向:“萧白龙,本夫人问你,你能保证,此生只爱一个人,对她毫无利用之心,无关她容颜或是财富名利,只是纯粹地想与她相守,”

    方才那一句话本只是应付这褚少娘、想让她难堪的话,可沒想到这名传天下的**竟连着回复了这么多,更可怕的是,她因为自己对她的这一句评价,已然是剖肝沥胆,向自己控诉着所有,

    而比这可怕还要可怕的是,她说的所有话,竟无一句不是自己曾经对那人说的,

    小白龙脑海中浮现旧日的画面:当初他将朱伞儿送给河东王萧誉,将云秋荞许配给薛典,而自己亦是他用尽了近十年來收复的一个工具,她深知,这一切,全是她藏在内心深处几度想要吐露的话,这也全是她心中对那人迟迟解不开的枷锁,

    她几度告之自己,要将师傅教授的那些“四大皆空”的道理铭记心间,学会理解释放,可最后,她发现自己天生不属于出世之人,难以做到两手空空,对那人坦然相对,

    每次试着解脱一回,终究是将所有想了起來,在脑海中,在心头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而褚少娘,今次竟这么有胆子地全部说出來,

    小白龙似乎能感知到身边这天下第一美人内心所有的愤怒与难以言语的寂寞失落,而之前那甚么“**”的名头,竟觉得全是虚假,

    也有那么一刻,她竟对这女人心生一丝佩服,因为这是自己一直不敢说出的, 但这都只是自己所想,此时,她绝不可能这时候心软投降,

    “若世间有这样的人,若无牵绊,萧某人自愿弃天下与此人离去,往塞外漠北,牧牛马度日,一生一世,许诺白头,绝不负她,”

    萧白龙朗朗一笑,毫无之前的癫狂任性,褚少娘看着他,似是看惯了天下虚假的男人,她心头已然能断定萧白龙吐露此话的实诚真挚,

    这是属于女人的敏锐感觉,是女人对男子的判定,

    褚少娘沉吟良久,道:“不知谁能有幸成为与先生塞上牛羊的女子,”

    小白龙心思游走,想起自己此时是萧白龙,差些感时伤怀去了,回过神:“缘之所钟,吾心之爱,”

    此时虽是寒风凛冽,大雪飘飞,褚少娘却丝毫未觉寒冷,只觉热气抖腾,目光落在萧白龙那一双清澈如水的双眸,她明知他看不见自己,可却觉得自己是能望尽这萧白龙深处似的,

    “萧先生……”褚少娘目光中有着这历经风雨的女人对爱情的渴望,

    开始上钩了么,小白龙听得她言语中的炽热,淡淡一笑:“侯夫人美貌第一,舞蹈自是美妙绝伦,萧某人闲來无事,愿抚琴唱歌一曲,夫人可愿舞蹈一支,”

    褚少娘不由一愣,半晌沉默不语,

    小白龙察觉到她的犹豫,故意拍拍自己脑袋,抱琴坐下:“哦,萧某人甚是糊涂了,从來只有男人服侍侯夫人的,竟让夫人跳舞,呵……”

    她抚摸着琴,凭着感觉调着弦,“夫人切莫见怪,萧某人无心让夫人取悦于自己,只是兴致來了,夫人若是不愿,大可去了,省的叫陋技玷污夫人耳朵,”

    “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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