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首发网站”思考任何事都这么悲观的话,作为同桌的我会很困扰的呐。”

    不是悲观。

    我在心里悄悄反驳他。

    不是悲观。而是在这么一个过分乐观的乐园里,稍微客观地看待问题而已。

    这里。整个灵族的中心,孵化统治者和领导人的温床,足已影响整个芙兰大陆走向的人物齐聚于此,意图形成全由精英者组成的普通社会的学院城市——铎恩。

    在这里生活的,名为“世家”却又更多的被圈外人称作“贵族”的灵族高位者,尤其是从小便在学院里接受着最好的教育,养尊处优的少年和少女们——我身旁这位王子殿下则是其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对于沐浴在成功和优秀的雨霖中,从未尝过失败和失去感觉的他们来说,我或许的确要“悲观”一些吧。

    然而我形容这么多,并不是为了表现自己是多么地与众不同。

    事实是,如果你有幸成为那个男人的女儿,成为那个少女的妹妹,成为这个少年的同桌。

    你就一定,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

    ——作为为数不多的,真正“普通人”的感受。

    对于我的不置可否,王子殿下理智地选择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了伊薇,今天刚见到你的时候,你的面色似乎不太好呢。难道是做了什么让人困扰的噩梦吗?“

    刚刚走出泥潭,又踏入了新的禁区么?

    还真是冒失呢,艾克琉斯。

    ”或许吧。那个梦我已经不太记得清了,可是算不算梦魇呢?我也说不清吧,模模糊糊的像是预兆一般,像是自己在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场景里,扮演了另一个角色一般。“

    你看见的,是刚刚卸下重重戏服的我,眉宇中的疲惫也是当然的。

    ”伊薇从小就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梦呢,我还记得你以前有过一本专门记录梦境的笔记本,每一页都画着不同的场景,不仅是我,连芙蕾雅和薇萝学姐都不能理解你画的意义呢。“压低帽檐,艾柯以一种不应该出现在即将成年的年轻人口中的语气怀念地说。

    是啊,或许”会做梦“这一点,就是这个”普通“的伊薇·甄妮斯,唯一值得称道的特异了吧。

    ”那么久远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好么……亏我当时还因为你们的怂恿立志做一位‘绘梦师’的说,在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职业,只是你们联合起来拿我取乐的时候,我真的连从铎恩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会做梦。而且并非一般的梦。

    最早让我得知这一点的,是艾柯的前任,我七年前到五年前的那个同桌。事到如今,那个有着藻绿色鬈发,左侧别着一个惹人怜爱的猫形发卡的少女叫什么名字我已经不太记得清了,只知道那时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甚至算得上是唯一的朋友了。

    “咦?伊薇的梦是彩色的吗?可是我的梦永远只有一种颜色呢……不仅是我,像……她们也都只能做单色的梦呢。而且,也不可能像伊薇这样记得清楚……”

    那么也更不可能详细描述出梦里的场景,人物和剧情,也更不可能在之后的某一个时间,见证那个梦在现实中重演了——是这样的吧。

    当发现自己和数量众多的“他人”有着根本上的不同的时候,那种仿佛异类般的排斥感曾经滞重地阻塞过我的灵魂,那个少女,最终也因为班级的调整和我渐渐疏远,不再像当初那样无话不谈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然后,艾柯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将我们的赞叹当做是嘲笑什么的,不只是我,就算是芙蕾雅和薇萝学姐也会困扰的吧。”艾柯笑着摇摇头,“绘梦师这个职业的确还没有衍生,但是在我看来如果这个世界上能有第一个绘梦师,那她一定叫伊薇·甄妮斯了,不是么。”

    “可惜的是现在的我可能相比那时反而退步了吧。你也知道,我已经过了幻想的年纪,过了可以心无旁骛地继续做那样的事的年纪,而且……”说到这里我稍微停顿了一下。

    脑海中,模糊的乱影掠过。

    “现在的我,也已经不再记得清晰了,不是么。”

    只留下模糊的概念,让我不寒而栗,妄图逃离却不知如何逃离的,绝望的征兆。

    “毕竟是梦而不是现实吧,如果没有笼罩于幻渺的轻纱,不就太缺乏神秘感了不是——诶?”

    扬起下颌侧目而视的少年。

    高谈阔论戛然而止。

    因为一滴冰凉的结晶坠落在他仿佛古代雕塑般高挺的鼻梁。

    几乎是同样的时间里,我和艾柯以同样的动作仰望上方的天穹。灰色,沉默地不堪重负地积聚着情绪的灰色,在我们未尝留意的隙间悄然主宰了天幕下的一切。

    云,深暗而低垂,像涌动着不安的魂灵,而那魂灵,随时都可能凭着压抑到临界点的决意化作实体坠落。

    不,是已经开始了坠落才对。落在艾柯挺拔的鼻尖上,落在我连衣裙无法笼罩的,单薄的肩膀上,落在云鲸浅蓝色的平缓如海面的脊背上,落在这高高凌驾于世界顶端的曙光之城上。

    一场骤雨。

    “下雨了啊。”“是呐,下雨了呢。”

    有些奇怪。

    作为这么一座完全又源能结界笼罩的,在层云的高度开辟出了独立的空间的城市,虽然曾经也有过降雨,但那也是为了维持城中稳态而刻意使结界膜稀薄以透下雨来的,一般来说在那之前都会有面向全城的通告——毫无征兆的降雨,十七年来我是第一次见到。

    应该是不可能的事。

    缺乏实感。

    仿若梦境。

    艾柯他,应该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感受吧。

    “哎呀哎呀,在我发表那么精彩的演说的时候下雨,还真是让人困扰呢。”他歪过头来,朝我无奈地耸耸肩。

    然后将戴在头上,对于他来说实在是朴素得有些过分的帽子,毫不绅士地盖在了我的头上。

    “你说呢,伊薇小姐。”

    【2】

    雨。

    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在短暂的酝酿后入侵了整个世界的精灵。她们从比我们更高的天际坠落,然后在站台的穹顶上,在站台外漫长的人行道上,在人行道上低着头匆忙穿梭的少年和少女的发梢和披肩上。

    碎成流光。

    我站在这里,脚下是干与湿两种状态间泾渭分明的交界线,在我手指能够触摸到的近处,晶莹的雨滴缀落成珠帘,却永远也无法进入我所在的世界。

    给我戴上帽子披上制服的那个少年,还真是多此一举呢。

    风月的上阕,刚刚从雪月的寒霜中解放出来的空气依然氤氲着微凉,附着在指尖激起了一阵僵硬的苍白。

    不禁有些担忧,将帽子和制服帅气地扔在我的身上,在车厢里”哇啊啊,那是艾克琉斯王子殿下“”王子殿下真是太耀眼了,我要被他的光芒融化了“的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留下一句”我去买一把伞,在站台等我“然后小跑着消失在骤雨中的少年,会不会因此而着凉了呢。

    果然从来都是一个关心他人胜过为自己着想的好好先生吧。

    可是,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了吧。我踮起脚尖遥望远处曙光区学院的方向,那笔直如剑锋凌望着天穹的钟楼,与刚才的状态相比,指针已经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弧线,买一个伞而已,不至于这么久才对吧。

    是摘掉帽子的王子殿下被众多憧憬他的少女围攻了吗,还是说这场突入起来的雨让光焰区的雨伞生意大好,即使连艾柯也没能抢到一把雨伞呢?

    第二个理由应该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发现她们心目中至高至上仿佛正午骄阳般闪耀着世界的王子正被骤雨淋成落汤鸡,她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争抢着为他撑伞,或者宁可自己淋雨也要把伞塞到他的手里吧。

    这么一想,果然刚刚没有将艾柯及时制止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呐,其实这并算不得什么大雨,如果一开始就选择和艾柯一起冒雨往凰之鸣泣的方向走——再或者让王子殿下召唤出他得意的座驾极光——现在已经在芙蕾雅的府邸中沐浴更衣,坐在会客厅里一边听公主殿下美妙的竖琴一边谈笑风生了吧。

    独自一人看着落雨的街沿出神,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我。

    直到一滴格外清晰的雨滴坠落声在我的灵魂回响的时候,才蓦然发觉。

    不知道从哪个具体的时刻开始,我目所能见的范围里已经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影子了。那些行人,那些和我同样深陷这场骤雨的行人们,像是达成了什么微妙的默契一般,在我失神的那段时间里,一一沉默着消失在微润微凉的世界里。

    空旷的站台,由于寂静而让空旷近乎空无的站台,在这个瞬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仿佛遗忘了世界,又仿佛被世界遗忘,只剩下恒常的雨声,杂乱无章地坠落在光滑的琴键上。

    真是孤单啊。

    还是说,生命本就是这般的孤单呢。

    充斥着人形,或是充斥着虚无,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他们从我身边跑过,低着头防止雨水渗入眼睛,我静静地站在这里看着他们的穿行,静默着仿佛故事的布景,我能以读魂穿透他们的灵魂,揣测他们的生命,却永远,永远也无法亲自走进去。

    胡思乱想。

    在下一个瞬间终结了。

    在看到了那唯一的身影的下一个瞬间。

    黑色。

    在铎恩最难得一见的,纯粹的深邃的黑色。背影,一袭修长及地的劲装勾勒出瘦削的男人的身形,手随意地收在上衣的口袋里,站姿笔直得仿佛冷雨中沉默的杉树。

    他的头发,即使在雨水无休止的侵蚀下依然呈现出颇有美感的凌乱和锋利的黑色半长发,仿佛剑一般锋锐地刺破绵软的背景,逼近至我的眼眶。然后,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潮水一样涌来。

    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他的极黑,这个在铎恩城里比艾柯的纯白还要罕有的发色,在我过去的十七年里是从来未尝目睹过的,更不用说仅仅是一个背影便透露出的浓浓的异乡人的气质,那是与这整座铎恩都不能相容的沉默和锋利——

    如果这样的人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不可能忘记他。

    然而,熟悉感是从来不会骗人的。

    在这场骤雨中谜样沉寂的整个世界里,除我以外唯一还能留下存在轨迹的个体,即使只是背影,都绝对无法被我忽视。他站在雨中,任缀连的雨水拍打在衣襟,顺着风衣的轨迹划出笔直的银线,也不曾有过丝毫的变化,像雕塑般凝定得笔直。

    他没有看见我,没有感知到我的存在,或者是感知到了也下意识地忽略了吧,忽略了这个唯一一个能够看见他,能够感知到他的少女,所以,就那样一直只像我展现出深暗的背影。

    在仿佛被他的冷峻凝固了指针的,静止的时间里。

    ——还是说,在等待呢?

    ——在等待我走向他的身后,等待我朝他伸出手,等待我的指尖轻轻地慎微地点在他的肩上,等待着,我问出那个一直在灵魂深处打转的问题。

    ——呐,你到底是谁呢?

    ”伊薇!“

    突然从背后抓住我冰凉的食指的一双手。

    熟悉的声音,仿佛话剧谢幕的宣读一般将我从幻梦中唤醒,藉由他手指传导而来的并不比我温暖多少的温度,我的思维回溯至现世。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艾柯。即使柔顺的长发被雨水沾湿,依旧英俊得仿佛并非人间之物而应为女神所抱有的面容,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姿态凝视着我的眼睛。微抿的双唇,紧蹙的双眉,笃定中透着不安的双眸。与此同时的,他的手也是近乎僵直地将我死死抓住。

    在我正要疑惑地发问的前一秒,一滴雨水顺着斜向刘海的末梢落在了我脸颊,落在了我眼角的泪痣之下。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应该戴着艾柯的帽子的我,为什么明明应该站在雨无法触及到的所在的我,会被雨水淋湿了全部的头发和双肩呢。

    我这才发现,我正站在光焰站水流恣肆的站台边缘。艾柯的帽子和制服,散落在我身后的地面。

    再往前踏出一步,就是无尽的深渊。

    我,究竟是怎么了啊。

    难道是说在看到那个身影,思维陷入混沌的短暂瞬间,身体已经不由自已地贯彻了心中的欲念,站到了那个幻影的身边吗?

    我心有余悸地转过身去,艾柯沉默着将刚刚购买的纯白的雨伞遮在我的头顶,仿佛再一次隔断了幻想与真实的界限,没有雨的世界里,那个像蚀刻在我眼睛里的深黑的背影,也瞬间消弭了。

    街上重新出现了行人,也再也不是沉默地走过,而是近乎围观地对着我和艾柯指指点点。羞赧涌上了我的脸颊。

    我大概知道在现实中的我都做了些什么,如果不是艾柯及时赶到……

    “艾——”“来,先把衣服披上,着凉了我可不管。”一边故作轻松地打断我的话,一边低下身捡起被雨水沾湿的制服和帽子,然后催动源能将之稍微烘干。

    他似乎不想知道理由。不,是因为他知道理由的。

    明明只穿着单薄白色衬衫的自己已经被淋湿得近乎透明了,还是心无旁骛地轻轻地把干爽的制服重新盖在我的肩上,然后顺手,帮我抚开脸颊上沾连的发丝。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过轻柔,以至于即使是我也不禁有种微妙的不适感了,虽然这样的事,在同桌之间明明再正常不过的……

    似乎是受到我目光的渲染,就连本来镇定自若的艾柯也不禁有些局促地别过头去,将帽子拍在我的手心里。“喏,你戴着比我好看,发型都给我压趴下了。”

    我只能强作展颜:“你应该拿一个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才对。”一边说着一边还作势用水滴凝聚出一面镜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就如同她们毫无宣言地降临之时一样。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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