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的人知道宇文世家有座清樨园中,园中有一株树龄近百年的极品丹桂,每到中秋时桂花绽放,端地是满树橙红灿若丹霞,馥郁香气远飘十里。宇文世家有位厨娘最擅长以桂花入馔,可以做出一整席足足一百零八道桂花宴。

    “阿昀,阿昶,我们快过去吧,别让阿爷他们等急了。”宇文恪笑着招呼一声,三人并肩往清樨园走去。三人脚程都不算慢,很快就来到了清樨园门外,在这里刚巧遇上了带着宇文慎宇文惜等四个孩子的于氏和李氏。

    “阿昶,你怎么样了?”于氏见到宇文恪一行,一开口问的就是司马昶,可见她真的是担心极了。

    司马昶赶紧笑着说道:“阿嫂,我没事儿,您别担心。您看我不是好好的么。咦阿瑾呢,他不是去找你们了么,怎么没一起过来?”生怕阿嫂继续问下去,司马昶抢着转了话题。

    “我们没见着阿瑾来嬉园啊,昀郎,阿瑾不是和你们在一起么?”于氏蹙起眉头问道。

    司马昀也皱起双眉,疑惑的说道:“阿瑾觉得闷,跑去嬉园找你们了,我已经叫人给他引路了,不应该又走迷了路呀。”

    “佳娘,你什么能到我们天水玩儿?到时我带你去卧牛山跑马打猎,山里的野兔黄羊麂子可肥了,烤起来特别香……还有武山水帘洞也好玩儿,夏天去水帘洞避暑,保管一点儿汗都不会出,我还要带你去吃最好吃的马家呱呱……”

    “好啊,那个马家呱呱是什么东西,名字真怪,真的很好吃么?”

    “当然好吃,马家呱呱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呱呱,酸辣酸辣的特别开胃,我一顿能吃三大碗……”

    就在宇文恪正要命人去找于瑾之时,他们便听到了于瑾兴奋的声音以及宇文悦轻快的声音,司马昶的面色刷的黑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于瑾和宇文悦并排从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拐弯处走了出来,两人有说有笑的,气氛很是融洽。

    “佳娘,阿瑾,你们俩个怎么遇上了?”李氏迎上前,拉着小姑子的手,不着痕迹的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与于瑾稍微拉开些距离。毕竟小娘子与别家小郎君单独相处,还是有些忌讳的。

    “方才阿娘命人传话,说在清樨园设宴,我一出门就遇到要去嬉园的阿瑾,便带他一起来清樨园了,免得他白跑一趟。”宇文悦大大方方的笑着说道,并无一丝羞愧不安之态。她只不过与于瑾同行一段路程,又不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心中自然坦荡。

    于瑾跑到他阿姐的身边,兴奋的叫道:“阿姐,方才我给佳娘讲我们天水的风光,佳娘很有兴趣的。我想请她和世叔一家明春到天水做。”天水城外有着漫无边际的草原,春夏秋三季风光都极好,所以于瑾才会邀请宇文悦一家明春到天水做。

    “不行……”别人都还没说话,司马昶就先叫了起来,他那原本净白如玉的脸黑的都能与浓墨媲美了,气鼓鼓的瞪向于瑾,司马昶愤愤的用眼神传递出:你怎么能挖兄弟墙角的谴责之意!

    宇文悦柳眉一挑,突然扬声质问道:“司马世兄此言何意?难道我们家人去何处做,还要先求得司马世兄准许不成?”

    “我……佳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司马昶被宇文悦堵的心中直发闷,只能赶紧陪着笑脸解释,可话只说了半句,司马昶便不知道如何往下说了。宇文悦说的没错,他有什么资格不许宇文一家去天水呢。

    “不是那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阿兄,我明春就要去天水游玩!”难得流露出孩子气的宇文悦看向她阿兄,故意大声说道。

    宇文恪随他阿爷,对弟妹儿女宠的不行,原本就是有求必应的,何况方才又听司马昶说了那么多,心中对妹妹的怜惜早已决堤,只要是他妹妹想要的,那怕要他用性命去换,宇文恪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何况还只是出门游玩这么合情合理的要求呢。

    “没问题,阿兄回头就安排,反正是要出门,干脆在整西北一带玩个痛快再回来。”宇文恪满口应承下来。

    司马昶听罢宇文恪的话,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明明刚才他已经有所松动,已经默许自己重新追求宇文悦了,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其实司马昶真是想多了,宇文恪并不曾默许什么,他的脑子又没进水,难道还能胳膊肘儿往外拐,不向着自己的亲妹妹,反向着司马昶这个外人。

    弟弟被怼了,怼人的那个还是弟弟最心仪也最对不起的宇文悦,司马昀夫妻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儿。

    于氏并不明白宇文悦为什么象是变了个人似的,心里难免有些埋怨之意,她私心想着,就算是要怼,那也得找个没人的时候,随便怎么怼都没关系,可这会儿当着这么多人,阿昶面子上怎么过的去。

    司马昀心里却再清楚不过,上辈子司马昶做了那么多天怒人怨,对不起宇文悦的事情,将她伤的实在太深太深,现在不论宇文悦怎么对司马昶,都是他应该承受的,不该有任何怨言,只是做人兄长的,到底还是会心疼弟弟,替他觉得委屈。

    “真的!那可太好了,我回头就给阿爷阿娘写信,让他们快快做好准备!”于瑾兴奋的叫了起来。

    “阿瑾,别捣乱!”于氏沉着脸低斥一声,越发觉得头疼了,她这个祸头子弟弟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这会儿怕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对宇文真的动心了。一边是小叔子,一边是亲弟弟,这可让她怎么办,向着谁都会伤了另一个的心,于氏真是左右为难纠结的不行。

    “到了门口怎么都不进来?只在这里聊天儿,有什么话入席再说也不迟……”宇文信听到门口传来七嘴八舌的说话之声,便循声走了过来,见孩子们都在门外站着,他有些惊讶的问道。

    宇文信打眼一扫,看到自己的大女儿宇文悦微微昂头,脸上有着一抹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倔强别扭,而前准女婿司马昶仿佛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头搭脑的了无生趣,那于瑾小子则兴奋的满面通红,高兴的眉飞色舞,好象才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司马昀夫妻则神色古怪,有些个哭笑不得左右为难的意思,最有趣的是他的长子,这小子眼中含着一抹我什么都明白可我什么都不说的促狭笑意,这是挺难得一见的。

    “阿爷(世叔)我们就来了。”众人异口同声的应下,依次走进了清樨园的园门。

    “阿恪,方才你们弄什么鬼儿?”宇文信低声问走在自己身侧的长子宇文恪。

    宇文恪笑着说道:“回阿爷的话,方才阿瑾邀请我们一家明春去天水一游,儿子已经答应替您他了。”

    “哦,是这事儿,是个好提议!过完节就让他们准备起来,忙完明年春种之后便可成行。”宇文信笑着将远游天水的时间定了下来。于瑾兴奋的恨不能翻上十来个跟头,而司马昶则难过的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大家岂能看不出宇文信非常欢喜于瑾,俨然有选他为婿之意。司马昶正是因为清楚的看到这一点,才会心如刀绞。

    “世叔,明春小侄随您一起动身好不好?”于瑾兴奋的叫道。

    宇文信笑着问道:“哦,当然好。这么说你今年会留在洛京过年喽?”

    于瑾扑楞楞点头道:“对对,到时小侄来给世叔一家拜年。”

    “哼……马屁精”司马昶用谁都听不清楚的声音哼了一回,然后强打起精神,对他阿兄说道:“阿兄,我记得阿嫂好些年没回过天水了,不若明春我们与世叔一家结伴西行。往天水的路程,阿兄再熟悉不过的,正好为世叔一家做向导。”

    司马昀立刻笑着说道:“阿昶此议极好,世叔,不知道您可否愿意捎带上我们一家?”

    宇文信笑着说道:“阿昀这话可是说反了,若说是捎带,也是你们捎带我们哪。有你这熟悉西北地形之人引路,我们可就便宜多了。”

    于氏立刻笑着说道:“看世叔说的,我们两府本就是累世通家之好,同一家人没什么分别,哪有什么捎带不捎带的说法,大家一起上路,多热闹啊!在世叔跟前,阿瑾这淘气鬼儿还能乖一些,少闯些祸。”

    “阿姐,我没淘气!我很上进的!”于瑾急了,涨红着脸辩白。就在刚才巧遇宇文悦,和她单独聊天之后,于瑾就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他要求娶宇文悦,让她和自己说一辈子的话儿。所以此时于瑾坚决不能让阿姐在宇文世叔面前贬低自己。

    于氏见弟弟急的满面涨红,她心头不由一颤,本能的飞快看了小叔子一眼,只见小叔子先是双眸低垂,继而猛的睁开看向于瑾,他的眼中并没有一丝怨恨之意,只有灼灼的光华,透着浓浓的斗志。几乎算是亲手养大小叔子的于氏不禁在心中暗叹,这事可真是闹大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论伤的是哪一个,她都无法承受,可怎么办!

    宇文信将司马昶和于瑾的反应都看在眼中,他没有做任何的表态,只笑着让众人入席,不着痕迹的移开话题,让一场将要发生的龙争虎斗消弥于无形。

    在那颗七八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百年丹桂树下,铺着一张极大的青地暗金流云百福纹织锦地毯,地毯上设了十二张形状各异的玄地朱漆彩绘案几,案上已经摆放好同几案相配套的精巧银制餐具,精美的银盘中摆放着由府中厨娘精心烹制的以桂花入馔的各色佳肴,小巧的银执壶中装满了窖藏十年以上的宇文府自酿桂花蜜酒,这便是宇文世家最负盛名的金粟宴,洛京城中的世家亲贵无不以受邀金粟宴为荣。

    “阿爷,华阿翁呢?”见华老先生不在园中,宇文恪赶紧问道。

    宇文信笑着说道:“有位急症病人求到华府,你华阿翁赶回去了,走的时候还直叹没有口福,改日需得为他专设一宴。”

    “华阿翁总是这样来去匆匆的,做大夫真不容易!”宇文慎人小鬼大的摇着脑袋感叹,惹笑了一园子的人。众人边笑边入座,端端正正的跪坐于案几后,等待主人宇文信开席。

    司马昀等人每年都会被邀请参加金粟宴,对金粟宴他们已经不会觉得新奇了。可于瑾这个刚从西北来的小子却不曾见过,入席之后,他看的眼睛都直了,没口子的赞道:“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菜肴,我怎么舍得吃下去!”

    “嘻嘻……菜做出来就是用来吃的啊,阿瑾哥哥,不吃会饿肚子的!”宇文惜笑嘻嘻的说道。

    “我宁可饿着肚子!”于瑾很诚实的说道。

    “这傻孩子,快动箸啊,来世叔家做,还能让你饿着不成。也不是会么稀罕东西,都是府里厨娘做的,你若是喜欢,回头婶婶让人再做一份给你带回去。”元氏见于瑾眼睛瞪的滚圆,满脸都是欢喜之色,看上去傻乎乎的很是可爱,便笑着说道。

    “阿瑾,试试这道金桂香蜜烤羊排。”宇文悦指着于瑾面前的九曲银碟突然开口说道。

    于瑾早已经被宇文悦的声音迷的神魂颠倒,此时别说是宇文悦让他吃金桂香蜜烤羊排,那怕是让他吃个烤石头子儿,于瑾都不会有一丝犹豫的。

    “真好吃!佳娘,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羊肉,还是蜜甜蜜甜的羊肉,真是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排!佳娘,多谢你啊!”将一块香蜜烤羊排送入口中,那甜蜜的味道和鲜嫩肥美的汁水立刻盈满于瑾的口腔,进而直击他的灵魂深处,这孩子几乎被美味感动的掉下眼泪,然后便甩开腮帮子如风卷残云一般,将碟中的羊排一扫而光。

    宇文信夫妻见于瑾吃的香甜,同时开口命人将自己面前的羊排送到于瑾面前,让他吃个痛快。于瑾不仅仅是吃美了,心里也美的不行。宇文世叔一家人对他真是好的不得了!

    于于瑾是美的不行了,司马昶心中就憋屈极了,他愤愤夹起一块羊排塞进口中,狠狠的嚼了起来。别人不清楚,他难道还不知道么,前世于瑾最爱吃的就是宇文家的香蜜烤羊排,宇文悦嫁给他之后,曾用这道菜为他招待于瑾,于瑾爱吃的不行,还特意向宇文悦求了做法。宇文悦分明是用前世的记忆……

    司马昶突然怔住了,然后深深低下头。是啊,细细想来,前世之时,他甚至不如于瑾对宇文悦好,他有什么资格愤怒!

    在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之时,唯有于瑾站出来为宇文世家为宇文悦仗义直言抱打不平,甚至不惜与自己彻底闹翻,这一切,宇文悦应该都记得。司马昶突然明白了,宇文悦在为前世之事向于瑾表达感激之情。

    想通了其中关节的司马昶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他转头对一旁的侍女吩咐一句,那名侍女立刻端起他面前那碟桂花蜜汁藕送到于瑾的几案上。

    “阿瑾,尝尝这道桂花蜜汁藕,听婶婶说这是从江南传过来的作法,很是香甜软糯,应该合你的口味。”司马昶笑着说道。

    “好,谢谢你阿昶。”于瑾开心的眉眼儿都笑弯了,响快的道了谢,夹起一片桂花蜜汁藕送入口中,果然满口香甜软糯,好吃的不得了。

    “阿昶,这藕里面填的是什么,太好吃了!”于瑾咽尽口中的食物,方才好奇的问道。

    以天水为中心,方圆五百里之内都不出产稻米,事实上整个江北都极少有人种植水稻,稻米极为珍贵,那怕是洛京城中的亲贵之家,也只寥寥几家能以稻米饭招待宾。故而尽管身为天水一第世家的嫡幼子,于瑾也没有机会吃到稻米,所以才会这样问。

    “是江米,产自江南,比新城稻香糯许多,我想你应该喜欢吃。过了中秋节,我让人过江多采买些江米,不论煮粥蒸饭做点心都合适。等明春去天水的时候,带上一车送给世伯世伯母尝尝鲜儿。”司马昶笑着说道。

    “好啊,我们那里连新城稻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江米,听都没听过的。阿昶,我先谢了啊!”于瑾又是吃又是说的,忙的不亦乐乎,司马昀和于氏夫妻二人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特别是于氏,羞恼的直想将弟弟撵回天水去。

    天水是没有稻米,可也不至于吃的这么丢人吧,活象是这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似的。于氏深深觉得她阿爷阿娘的脸面都被这个蠢弟弟丢光了。

    觉得弟弟丢人只是于氏的念头,宇文家的人可没有一个这样想的。事实上见于瑾吃的这般香甜,自宇文信以下,大家都很高兴。于瑾的率真不做作赢得了宇文一家所有人的好感。

    而一向挑食的宇文慎和宇文惜也被带的胃口大开,两个小家伙竟然将面前的美食吃了一大半,唬的服侍他们的侍女都想将案上吃食全都撤了,免得两位小主子吃的太多撑坏了肚子。

    “阿欣,看阿瑾吃饭真是一种享受!看他吃的那么香甜,让人忍不住也想多吃几口。这孩子真是越看越招人喜欢。你阿爷阿娘有福气!”元氏笑着对于氏说道。

    于氏自从她弟弟开始吃东西,脸上的热度就没降下来,她弟弟在司马家都没有流露出这等“土包子”作派,怎么到了宇文府上,就象只摆脱一切束缚的野猴子似的,真是让她没脸再见人了。

    “婶婶过奖了,阿瑾他……在天水野惯了,世叔婶婶宽厚……”于氏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嫁入司马世家十多年,于氏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叱咤天水的豪爽小娘子,她身上的野性被磨平,眼光被世俗同化,已经不太能欣赏她弟弟的率性本真了。

    “阿欣,别这说阿瑾,象阿瑾这般天性率真赤诚的孩子太难得一见了,阿瑾非常好!”宇文信看到于瑾因为他阿姐的话而低下脑袋,立刻笑着说道。

    “世叔说的极是,阿瑾是确是个好孩子!他心里有规矩的,阿欣,你别总是拘着他。”司马昀也看到小舅子突然沮丧的低头,立刻跟在宇文信之后夸赞于他。

    李氏亦笑着说道:“阿嫂,你可千万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好的弟弟,你若是嫌弃他,让给我可好?我稀罕阿瑾这样的好弟弟!我要是有个象阿瑾这样的弟弟,便是减寿三十年也心甘情愿。”

    出身于陇西李氏的李妩,是李氏家主的唯一孩子,当初她嫁给宇文恪,李氏家主几乎将大半家业做为陪嫁,只求宇文家答应,让李妩所出的第二个儿子姓李,为陇西李氏沿续香火。嫡枝无子,是陇西李氏最大的悲哀,李氏自己不提,其他人是绝对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个话题的。

    于瑾见所有人都为自己说话,才慢慢抬起头来,眼圈儿微微有些泛红。一直都被家人否定的于瑾头一回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夸奖,心情很有些激动。

    司马昶见大家夸赞于瑾,他既为于瑾高兴,心里又有些恐慌。他希望于瑾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可又怕宇文一家太过认可于瑾,以至于直接招他为婿,若真是那样,他还怎么有机会赢回宇文悦的心。当下的形势对他实在是太不利了。

    宾主尽欢,一场金粟宴完美结束。司马昀带着妻子弟弟们向宇文一家告辞。此时幸好宇文璟和宇文瑗两个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否则以他们粘着于瑾和司马昶的那股子热乎劲儿,只怕司马昀一行很难顺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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