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数十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将整个营地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每堆篝火旁边都围坐数十名亲兵或是家仆,众人俱是一手拿着热腾腾的蒸饼,一手端着浓稠的肉羹,吃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宇文司马两家家大业大,两府的家主又都不是小气之人,所以将士们和家仆的伙食很丰盛,行军路上每天都有一顿肉羹,蒸饼更是管饱。要知道其他世家的府兵一个月才能吃上一回肉羹,而周氏的军队更可怜,将士们三五个月见不到一点儿肉腥气,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中军大帐中,宇文司马两家人齐聚于此共进夕食。元氏小憩片刻,此时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她正要与坐在她左下首的儿媳李氏说话,突然望着帐门方向怔住了。

    用力睁大眼睛认真的看,元氏惊呼出声:“阿熹,你和元宝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元氏刚要说话之时,元熹领着儿子元宝从帐门外走了进来。

    “姑姑,侄儿决意追随姑丈,昨晚跪求姑丈带侄儿父子同行,姑丈拗不过侄儿,只得答应了。”元熹快步走到元氏面前,跪下去禀报。

    元氏转头看向面带笑意的丈夫,满眼的困惑。“信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阿兄他竟然同意了?”

    宇文信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时候不早了,大家赶了一天的路,都是又累又饿,先用夕食吧,元熹的事用过夕食再说也不迟。”

    元氏看看两旁面带疲惫之色的孩子们,无奈的点头说道:“好吧,先用夕食。阿熹,带元宝入座吧。”

    众人安安静静的用过夕食,司马昀夫妻二人立刻起身告退,带着司马昶一起离开了,毕竟元熹之事是宇文世家的家事,他们不适合旁观。

    “信郎,阿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晚你怎么没同我提起。”元氏不满的看着丈夫,说话的语气有些冲。她知道她的长兄不可能同意元熹父子随行离京,必是宇文信自作主张。

    宇文信笑笑说道:“阿熹是可造之材,为夫如今正缺人手,便带他一起走了。”

    元氏听到这么简单的回答,心中越发的恼怒,愤然质问道:“你可曾告知我阿兄,阿兄他同意阿熹父子随我们同行么?”

    “姑姑,侄儿……”元熹见姑姑生气,便想急着解释,可不成想他一开口就被她姑姑喝断了。

    “阿熹住口,听你姑丈说。”元氏厉声喝道。

    宇文悦见帐内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便悄悄在李氏身边耳语几句,李氏点点头,起身带着宇文慎宇文惜和她的一双儿女悄悄退下了,同时带着了所有在帐中服侍的家仆们。

    宇文信皱眉看着妻子,淡淡说道:“我不曾当面告诉舅兄,只是与他留了一封手书,想来此时舅兄应该已经看到了。阿熹和元宝是你们元家最有希望的孩子,我受岳父大人临终嘱托,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舅兄毁了。”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阿熹和元宝是我阿兄的嫡亲儿子和嫡亲孙子,他怎么可能毁了他们两个!”元氏气愤的叫道。

    “阿蓉,你这做姑姑也是粗心,竟然没有发觉阿熹这些年来一直被舅兄打骂,昨日我亲眼所见,阿熹身上竟没有一点儿好皮肉,尽是伤痕撂伤痕,若是岳父在天之灵得知此事,怕不要痛断肝肠。我若再不带阿熹离开,阿熹早晚会死在舅兄的棍棒之下。”宇文信想起元熹那一身的伤,怒火便直冲头顶,说话时也没了素日的和气。

    “不……阿兄明明答应过阿爷,不再打阿熹的……”元氏摇着头,无力的说道。她心里明白,她的丈夫断断不会信口开河,她的阿兄怕是真的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一直在责打元熹。

    “你若不信为夫之言,可以亲自验看阿熹的伤。”宇文信没好气的说道。

    “阿翁就是天天打阿爷!阿翁说阿爷是贱皮子,一天不打都不行。”一直没有说话的元宝突然叫了起来。元戎也不知道为何那般痛恨长子元熹,他打骂元熹之时从来不避着人,就算是元宝在场,他也照打不误。

    元宝年纪小不懂事,可他与元熹到底是亲生父子,总有一份父子连心之情。小时候看到阿爷挨打,元宝总是会哭着替他阿爷求情,可是元宝越求情,元戎打的就越狠,到了后来元宝再也不敢求情了,这也直接造成了元宝如今的暴戾。所幸他年纪小,现在改还来的及,若是再晚几年,元宝的性情彻底定型,这孩子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

    “元宝,你阿翁真的天天打你阿爷……”元氏惊呼。

    元宝重重点头,极为肯定的说道:“姑祖母,我没骗你,阿爷昨天教我,骗人不是好孩子,要被抓去砍头的。元宝是好孩子,不骗人!”

    元宝稚气的话语听上去让人极为心酸,元戎夫妻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竟然逼的元熹不得不如此矫枉过正。

    宇文悦听到此处,不由想起前世元宝的悲惨结局,心里越发的难过。她走到元宝身边,蹲下来平视元宝的双眼,很认真的说道:“元宝知错就改,是好孩子!”

    “阿爷,悦姑姑夸元宝是好孩子!元宝不再是坏孩子啦!”元宝兴奋的叫了起来。宇文悦天生有极佳的孩子缘,但凡她接触过的孩子,都会不由自主的向她靠拢,希望得到她的喜欢夸赞,就连元宝这个横行霸道的小霸王也是如此。

    元熹看向宇文悦,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现在还不算一个好孩子,宇文悦的夸赞分明是他儿子走上正途的极大动力。

    “元宝,往后悦姑姑教你读书好不好?”宇文悦握着元宝热乎乎的小手,笑着问道。

    元宝有些犹豫,乌溜溜的黑眼珠子转了几转,方才小声问道:“如果……如果背不上书,悦姑姑会打手板儿么?”

    元宝开蒙后第一次背不上书,被先生狠狠的打一顿手板儿,自此他就再也不肯读书了,可见那顿手板儿让元宝刻骨铭心,所以他才会有此一问。

    宇文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背不上书也没关系,悦姑姑不会打元宝手板儿的,每天读完书,悦姑姑还会给元宝吃很好吃的点心,如果是这样,元宝愿不愿意跟悦姑姑读书呢?”

    “愿意愿意愿意……”元宝拼命的点着小脑袋,生怕他悦姑姑反悔似的。

    有着前世记忆的宇文悦知道元宝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只要拿好东的诱惑他,他一准儿上钩。

    宇文悦心里清楚,元宝并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他的本性不坏。前世他阿翁阿婆百般的娇纵,才将他养成一个纨绔子弟。可就是这么一个纨绔子弟的元宝,在周军攻打元府之时数身数十箭,力战而亡。

    这一世,宇文悦说什么也不想看到元宝再落得那么一个悲惨的下场,事实若非有她事先告诉她阿爷元宝的悲惨结局,只凭元熹的苦求,宇文信也未必肯带上元宝一起离京的。

    既然将元宝带出来了,那就要对他的将来负责,他学习的不只是读书识字,更重要的是明理知义。

    就在宇文悦与元宝说话之时,元氏眼神空洞洞,泪水不住的往下流,她口中反复嘟囔着:“阿兄他怎么可以这样,明明他答应过阿爷的……”

    宇文信长叹一声,对站在下首手足无措的元熹说道:“阿熹,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既然随姑丈出来了,那就不要多想,有姑丈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元熹喉头哽咽,深深躬身行礼,低低说道:“小侄拖累姑丈姑姑了……”

    宇文信摆摆手,缓声说道:“阿熹,你难道忘记了,当初你阿翁是将你托付给我的,你这孩子心眼儿太实,早就该来找姑丈的。行了,什么都不必说了,从今往后,你就是姑丈的儿子,与阿恪他们一样,安安心心的跟着姑丈吧!”

    宇文悦立刻整衣肃容,向元熹郑重行礼,口称:“佳娘拜见大兄。”

    元熹慌的赶紧摆手,宇文恪此时才反应过来,也冲过来深施一礼,口称:“二弟阿恪拜见大兄。”

    “阿恪,佳娘,你们不能……”元熹连连摆手不敢应承。

    “阿恪佳娘,你们做的对,阿熹,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宇文信的大儿子……”

    “信郎……不行,阿熹是元氏的嫡长子……”元氏突然惊呼起来。

    宇文信笑着说道:“阿熹还是元熹,只不过以我宇文信为父,阿蓉你也不必慌张,此事岳父在世之时也曾提过,大舅兄也是知道的,若是大舅兄再对阿熹施以毒手,阿熹便可认我宇文信为父,脱离元氏。”

    “啊,阿爷竟有如此安排,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元氏再度惊呼,从昨日到现在,这一连串的变故让元氏觉得原本熟悉事和熟悉的人怎么都变的那般的陌生,她恍惚了,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深沉的噩梦之中一般。

    就在元氏恍惚之时,洛京城的元府里,暴怒的元戎将手里的信撕的粉碎,撕了都不解气,他还用脚狠狠的碾着碎纸屑,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发泄胸中怒火。

    这封信是刚刚送到元府的,送信之人将信交给元府的门房便立刻离开了,他根本就不打算收回信,以至于元戎扯着脖子传送信人之时生生落了个空。

    “宇文信……匹夫……你欺人太甚!老夫与你势不两立……”元戎听罢下人的禀报,气跳着脚的大骂。

    元大夫人还不知道信中写了些什么,一个劲儿的问道:“老爷,信里写了什么,宝儿怎么还不回来?”

    “回来,回来个屁!宇文信那个狗贼将元宝拐走了……”元戎愤怒的大喊大叫。

    “啊,这怎么行,老爷,快派人追啊……宝儿可从来没离开过我们身边……”元大夫人惊呼一声,跌坐在榻上。

    “怎么追,现在城门早就关了!要追也得明天一早派兵去追!”元戎喘着粗气大叫。

    “这……老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元熹,一定是元熹那个逆子,是他拐跑了我的宝儿……”元大夫人忽然从榻上跳了起来,跳着脚的大骂!

    “除了他还有谁!这个逆子竟敢……竟敢跑去告状!宇文狗贼拿那个老不死的遗命挟制我……”元戎气的满脸紫涨,咬牙切齿的神情极为狰狞。

    元戎与他父亲的关系极差,否则也不能对他的亡父如此口出恶言。

    “老不死的有什么遗命?”元大夫人疑惑的问道。

    没有孝顺儿子自然也就没有孝顺儿媳妇,元大夫人不敬翁姑的名头早就传遍了整个洛京城。要不是元戎死活护着,元大夫人早不知道被休弃多少年了。

    元戎气咻咻的说道:“当初老不死的临死前将那个逆子托付给宇文信,只要我再打他一下,那个逆子就可以认宇文信为父,等他成年后再自立门户。”

    “哼,就那个没出息的东西,他凭什么自立门户!”元大夫人不屑的说道。

    “你知道个什么,老不死的临死之前,曾将我们元氏的藏宝图一分为二,分别给了宇文信和那个逆子。”元戎恨恨的叫道。

    “什么,咱们家还有个宝藏?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元大夫人震惊的眼珠子都瞪圆了。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老不死的宁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我!”元戎横眉竖目,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一想到他阿爷宁可将宝藏交给宇文信也不给他,元戎便恨的想杀人。

    “那你……”元大夫人越发不解了。

    元戎瞪了妻子一眼,呼哧呼哧喘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当日我怕老不死的偷偷给那逆子东西,便悄悄在窗外听着。虽然不曾听的十分真切,可是藏宝图一分为二,分别交给宇文信和那个逆子之事却是千真万确。你道我这几年为何总要鞭打那个逆子,还不是想逼他献出藏宝图。不想那个逆子宁可挨打也不交出来!”

    “啊……竟有这等事,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早说了,我早就将藏宝图拿到手了!”元大夫人满面贪婪之色,让她原本还算姣好的面容显的那般丑陋不堪。

    “告诉你也没用,我早就暗暗翻过了,也不知道那个逆子将半份藏宝图藏到哪里去了,竟是怎么都找不到。”元戎恨恨的低语。

    “他能藏到哪里去?左不过这府里,细细翻一遍总能找到的,可是逆子手里也就只有半份,还有半份在宇文信手里,这个才是最难到手的。老爷,怪不得你这几年对宇文信态度好了许多……你是想将藏宝图骗回来……”元大夫人这才明白为何丈夫明明深恨宇文信,为何却不与宇文世家断亲。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都跑了,还拐走了宝儿……”元戎突然象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榻上,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

    “追啊,明天一早就去追,老爷你亲自去,我就不信宇文信还能拦着你这嫡亲老子不成!他们今天才出城,车队走的慢,一天走不了多少路的,老爷骑马去追,一定能追上!”元大夫人此时脑子里全是藏宝图宝藏,连她丈夫的骑术差的惨不忍睹这事都忘记了。

    “你……还骑马去追!”元戎气急败坏,劈手便甩了元大夫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最恨人在他面前提及骑马之事了。自从小时候学骑射从马上跌下来之后,元戎就再也不敢骑马,甚至看到马儿他都会绕着走。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让元大夫人脑子清醒了许多,她捂着脸吭哧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讷讷说道:“老爷别生气,妾身知道错了,不如让二叔去追,只让他追回逆子和元宝,其他的什么都不告诉他。”

    元大夫人很是贪心,她怎么肯与人分享那巨额的财富。虽然不知道宝藏中都有些什么,可元氏祖上是做过皇帝的,皇家珍藏岂都是绝世珍品,一想到这里,元大夫人眼里心里就再没别的了。

    “让老二去追?不行,老二就算是能追上,也不可能将人带回来……”元戎想了一会儿,拧着眉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

    元氏老二元执被兄嫂打压的唯唯喏喏,根本不是那种杀伐果断之人,他就算是追上车队,只消宇文信与他聊上几句,元执就一定会空手而回。

    “叫老三过来,吩咐下面备好轻快马车,多带几匹马,明日让老三陪我亲自走一趟。”元戎思量再三,还是无法抗拒宝藏的吸引力,决定亲自走一趟。

    老三元希骑术极好,有股子蛮劲儿,真要闹起来,元希比元执更能派上用场。

    元戎只想着元希的好处,却忽略了一点,元家三兄弟中,元希和姐姐元蓉感情最好,他们的姐弟之情远胜于元希与元戎的兄弟之情,到时就算是追上车队,元希也只会帮着姐姐姐夫,不会帮他阿兄元戎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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