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栢自嘲地一笑,眸底的凉薄氤氲开来,为他的脸上笼了层霜气:“正因为没有答案,所以才要往前走。与其活着像个无头苍蝇,茫茫不知终日,还不如赌上这条命,去找那个答案。就算终点也可能找不到,但也大抵不会后悔罢。”

    长孙毓汝的眼眶有些红了。

    她听过很多人踏入棋局的理由。或是名,或是利,或是情,或只是为了保命。

    但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个理由,只是为了找寻答案。甚至只是找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飞蛾扑火。扑的不是烛火,而是羲和的太阳。

    翅膀太过脆弱,而日火太过灿烂。执念沉重不堪,所以近乎于“壮烈”。

    “找寻什么的答案呢?”长孙毓汝轻声呢喃。

    “活着的答案。”辛栢唇边的笑意温和,说出来的每个字,却让人心惊肉跳。

    “只是想找寻我为什么活着的答案。这个在世人眼里,有太多回答的问题,于我,却是无解。我若不出生,我娘也不会死,我自己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每天顶着面具活着,自己都快忘了本来的名字,但凡呼吸大了点声,就随时可能被踩死。说什么血脉尊贵,什么九鼎贵胄,到底不过是地沟里的老鼠,永远藏匿于日光之下。”

    辛栢脸色温朴,眉宇间山长水阔。然而落在长孙毓汝眼里,却是二十几年不得解而近乎于麻木的绝望。

    人心到底太脆弱。

    时间会磨灭所有的壮志和柔情。漫长的困惑和迷茫中,宛若金石的执念也会扭曲变形。

    二十余年茫然,二十余年彷徨,二十余年求解而苦不得。

    足以水滴石穿,穿心腐朽。

    扑火,不是因日火的引*诱,而是只怕飞蛾的心底,已经存了死意。

    长孙毓汝的脸颊上,一滴清泪静静滚落。

    泪水滴落在石板路上,轻泠一声响,滚烫得化开了秋霜几寸。

    辛栢微微回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长孙毓汝:“卢高之争,旁人看不出,但身为长孙军师的你,只怕已有了预感罢:此局真正的靶子是长孙。大变将至,一日间白骨累累,恩怨清算,屠刀已经磨亮。暗中的生死早已命定,如今不过是最后的宁静。毓汝,怕么?”

    长孙毓汝狠狠咽下鼻尖的酸楚,绽放出了一抹笑意。

    一抹太过于明艳,放佛拼尽一生的笑意。

    “毓汝不怕。只求最后与公子相约:若是毓汝先去,毓汝会为公子点一盏灯,候公子归来;若是公子先至,也请公子为毓汝点一盏灯,好让毓汝找到公子。”

    惊心动魄的言,死意壮烈的话,都化为了缱绻绕指柔。

    太过聪明的人最痛苦,因为早早地就勘破天命。而最不堪的,是这种勘破,也包括自己的。

    敌不过奈何桥太长,敌不过孟婆汤太浓,就只求黑暗的彼岸,有点亮的一盏灯,指引魂兮归来。

    辛栢眸底的火光炽烈到极致,耀眼得似快要靠近太阳的飞蛾,翅膀已经燃起了火花,可还在如流星般的向太阳飞去。

    他缓缓上前来,伸出右手,似乎想触碰女子泪眼盈盈的小脸。可手凝滞在半空,犹豫了片刻,又缩了回来,又伸出,犹豫,缩回。

    如此不知几番,辛栢眸底划过一抹坚毅,浴火般的坚毅。他再无迟疑的伸出右手,抚上女子脸蛋,为她轻轻拭去一痕清泪。

    他眉眼一弯,眸底三千温柔,笑意荼蘼:“好。”

    一语成谶。

    长夜漫漫,秋月寂寥。雾一般的白霜笼罩了长安城,好似来得太早的雪,夜空都已泛白,唯独长庚星茕茕恹恹地吊着。

    子夜阑珊。天际泛起了淡淡粉色的鱼肚白。快天亮了。

    长安城中的街道上,已有早起的农夫挑了最新鲜的蔬菜,忙活着在东市占个好位置。绣鞋尖儿被霜浸湿的小丫头,挎着篮桂菊沿街叫卖。被吵醒清梦的闺中佳人懒懒地撑开窗扇,哗啦声倒下盆漂着胭脂的洗脸水。

    长安城东市某处,辛夷面色凝重的伫立在一幢楼阁前,鼻尖冒出的白气儿静静的一缕,发梢都凝上了清晨的露珠。

    时辰还早,尚未开市。东市内悄寂无声,街道上除了辛夷,竟是半个人影儿也无。只有地沟里的老鼠趁着此刻没人,忙着出来活络晒太阳。

    “一墙之隔,别有天地。若不是亲自来瞧,还真以为是云裳阁。”辛夷瞧着面前的楼阁,眸色又沉了几分。

    楼阁三层飞檐,楠木红漆,不算华丽也不算简陋,属于丢到长安城中就认不出是哪家的。楼阁附院,院子圈了层青瓦白墙,墙东面儿,一步之隔,就是雕龙绣凤气派恢弘的云裳阁。

    这是那日辛夷发现辛菱和圆尘私情的楼。

    是她根据在云裳阁中的记忆,顺着路找过来的。

    据说此楼是云裳阁拿来镇风水的,并没有实际用途。修好后就摆在那儿,一年半载使个小厮进去打扫打扫,平日都是冷清无人,连门也只用锈了的铁锁装模作样地挂着,无东西可患盗,也没谁闲得进去溜达。偶尔被邻家的粮行偷偷借来晒谷子,招惹来满院子的麻雀。

    然而,越是不起眼的楼,越是容易被遗忘,就越是容易被利用。

    越是身处长安城中最繁华的东市,就越是能逃过诸多的眼线。

    比如说,鸳鸯私会。比如说,逃匿躲藏。

    辛夷藏于素袄中的指尖倏地握紧了。

    她无比确信,圆尘藏在此处。逃过卢家数批影卫搜查,躲过大理寺的通缉令,至今杳杳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圆尘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藏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

    她必须要找到圆尘。

    距离事发过去多日了,卢家刀剑出鞘,高家生死难测,圆尘却依然没影儿,她只能亲自出来找他,逼着他向卢家对质:卢锦不是他杀的。否则协议被毁,高家的结局是无可争议的灭族。

    她无所谓圆尘如何,也无所谓慈悲为怀,她只是觉得若是高宛岫还在,一定会请她想法子保下高家。

    近三百人的世家,郡望渤海,历经两朝。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高宛岫的家,是她的父母姑嫂,兄妹族亲,到底和她流着一样的血。

    辛夷的眸底划过抹坚毅,她再无一丝犹豫,径直推开了那破旧铜锁锁不住的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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