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希望你我都走到最后,相会于最后的对弈。”良久,李景霆呼出口浊气,目光沉沉地俯身一揖。

    是棋局开启局的礼。对手之礼。

    真正的开始才开始。

    江离的眸底一缕精光划过。他也正色俯身,向李景霆回了一礼。

    不卑不亢的平辈礼。对手之礼。

    礼罢。江离便转身离去,素履踏过一地落桃花,没有半分的拂动,宛若踏云而来的神祗。

    不沾烟火气得,有些不真实。

    李景霆荒忽的声音乍然传来——

    “你到底还要瞒她多久呢?”

    一句心惊肉跳的话。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江离的背影却没有丝毫凝滞,放佛根本没听到,依旧踩着一地桃花离去。

    李景霆微微眯了眼,薄唇开阖几番,似乎在迟疑什么,那十几年的猜测,那随着棋局进展,愈发明朗的真相,在他的喉咙间打转。

    终于,他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在江离素履碰到门槛的刹那,他蓦地问道——

    “你瞒得了我,瞒得了他,瞒得了天下,难道还要瞒着她?”

    最后一个她字,让江离的脚步陡然凝滞,放佛最隐秘的温柔被刺痛,他的语调氤氲起股寒气。

    “瞒如何,不瞒又如何?”

    李景霆紧紧盯着江离,目光放佛要戳穿那后背,看清江离到底是什么表情。

    是不是秘密被猜中的惶恐,或者是关于她的心虚。

    二人都未发话,默契的沉默,唯有满院子的夭夭桃花,遮天蔽日若绯霞。

    李景霆藏于宫袍中的指尖倏然攥紧了,攥得发白,攥得发颤。

    他在赌。

    这迄今为止,他最大的赌。

    他并不是有十全的证据,但两个人中间多了个她,他就多了分急切。

    想帮她问,也想问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

    “我只是猜测,把握不过四分。但想来棋局中其他人,连这一分都没有。棋公子下了场好棋,就是不知她,是你算进去的棋,还是……”李景霆主动开口了。

    “终点。”这次,江离意外地应了。

    “什么?”太过反常的迅速让李景霆一愣。

    在李景霆或影卫们看不到的方向,江离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放佛是灼灼艳艳的桃花,倏然就开到了荼蘼。

    “她是棋局的终点。”

    依然没有迟疑的话,语调干净又明媚。若不是眼前站的就是本人,还真难让人相信,是从他棋公子嘴里说出来的。

    棋局终点一双人,为君归来洗羹汤。

    最后的最后,不过是你罢了。

    李景霆忽的觉得发堵,堵得他呼吸都不畅了,却说不出任何质疑或嘲讽的话,他明明都懂,却要装得不懂。

    只因他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去以任何贪心的介入。

    李景霆深吸一口气,衣袂里攥紧的指尖,乍然就一阵无力,蓦地就松开了。

    “既然如此,此疑已解。但上一个疑问,关于本王的赌和公子的瞒,公子还未回答。还是说,公子已经默认。”

    江离似乎勾了勾唇角,乍然抬脚便走,踩着素履,踏过落英,根本没准备回答,连告辞的招呼都懒得打。

    眼瞧着那背影就要消失,李景霆的声音再次沉沉传来。

    “那么,棋局终点见。本王,拭目以待。”

    江离脚步仍未有凝滞,眨眼就消失在府门口,春风鞋底儿过,卷起一地落英飞。

    大门关上的瞬间,风中幽幽传来,李景霆若有若无的一声——

    “四皇弟。”

    梦呓般的三个字,被春风乍然吹散。

    也不知是真的有这话,还是有人听明了没。

    王府大门轰然阖上。惊起了檐下一窝燕子。

    真真假假,梦幻泡影,一场长安入梦来。

    天和十二年的春。一个噩耗传遍九州大魏,也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南诏。

    原定于和亲南诏的六公主,突然患疾,不日病逝,和亲自然作罢,喜事成了白事。

    这几天就夺了命的病,没人去在意真假,反正一个和亲的公主,迟早都要埋骨异乡的,死在关中还算是家门口了。

    宫里念着是才犯了错,褫了封号的公主,也不好风风光光的,按惯例从宫里发丧,但又毕竟名义上,已是南诏新君王后,当着两国邦交的面,葬还是得有派头。

    两相权衡,几番朝议,皇帝最后决定,六公主从罔极寺发丧,皇亲国戚都要前往吊唁。

    罔极寺是皇家寺庙,大魏又信奉佛法,故从寺里发丧不失礼仪,又不至太过奢华,不算打了王家和皇室自己的脸。

    于是这日,本是姹紫嫣红,长安却满城白幡,着丧服的各路权臣如白条条的鱼儿般向罔极寺涌去。

    热闹中心的罔极寺更是白茫茫地一片,素麻的屏障排开十里远,连寺庙的红墙都蒙上了白绢,超度的诵经声连着七日没断过。

    作为怀安郡君的辛夷,自然也七日的食宿都在了寺里。

    她的头都快被木鱼敲大了。

    “褫了封号,丧事从简,可就算是从简的劲头,比旁处厚葬的还要厉害。”辛夷嘀咕了半句,偷瞄着没人瞧她,她不住捶着发酸的膝盖。

    罔极寺的大雄宝殿自然是停放棺椁的地方。虽然围着密密麻麻的僧侣,辛夷连棺椁盖儿都瞧不见,但四周笼在一片素麻三角帽下的低泣,嗡嗡嘘嘘地也令人神经衰弱。

    大殿中央停棺,四周一圈蒲团,跪着各路公主外命妇,并些五姓七望家的女眷,辛夷便是其中一员。其余身为男子的文武百官,并十来位南诏使节,依次在棺前进香拜别,挤下几滴泪来。

    人群忽的起了骚动。

    原是一呼啦人拥着王俭进来,连王皇后都落了他半步。

    “我儿!你虽非本宫骨肉,本宫却视你为己出,十余年养育教导,早是比亲生的还要亲!眼看着就要出嫁,怎的就被疾患夺去了性命!”王俭还没瞧清棺椁在何处,王皇后就一声哀嚎,分开人群往棺上扑过去。

    一边泣涕盈盈,一边哀声凄凄,锦帕把眼眸都拭得红肿了,名贵的胭脂水粉花成一片。丝毫没有皇后架子,浑然就是个失去女儿的母亲。

    这番做派,顿时镇住全场。由不得人不信,这份母女情深。

    王俭伫立在棺前,不急也不讶,还故意举起衣袖,作势擦了擦眼眶,老脸却在衣袂后,露出了分满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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