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卿与林灵噩只觉百骸欲散,痛入心扉,微一坐照内观,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业已千疮百孔,无一完好,两人之前不惜自伤经脉引天雷入体,却没能一举夺取黄巢元神,反而阴差阳错将这百年前便纵横天下,几近无敌的一代魔帝纵放而出。

    如今扶摇子早已化羽登仙,天下还有谁是其敌手,一时间心底又是惊惧又是后悔。

    霞光散尽,那雄魁身影在月光映照下渐渐清晰,却是个身高九尺,虬髯满面的昂臧男子,他须发蓬松凝结遮住面目,上身赤裸露出雄壮的块垒肌肉,腰间缠有一根黝黑铁链,行走间铁链锵然,拖曳出一片火星。

    黄巢睥睨四向,展臂抻腰,深深呼吸几口夜晚凉风,笑叹道:“地底百年不见天日,想不到甫脱牢笼竟还是一片暮色沉沉。”话音方落,也不见其如何动作,身遭几具尸体便蘧然着火,刹那间便点亮其身前一隅,“还是这样好点儿。”

    金国四老缓缓盘坐而起,目光阴鸷得望向这一代魔帝,火光跳跃映衬的四个老者面色明晦不定,神情古怪。

    黄巢拧拧脖子,似是嫌弃后腰铁链蠢笨碍事,双臂猛然一震,真气嘭舞中犹如孔雀开屏,铁链猛然震散变成数十条细链分缠双臂,原来那根黝黑铁链乃是几十根细链绞扭盘结而成。

    黄巢向前走近几步,冲着金国四老微笑道:“刚刚就是你们四个想要强摄寡人元神吧?”

    四老不答,黄巢却也不再追问,只是饶有兴趣得低头看了看被四老与几个残余大昆仑奴护在中圈晕厥未醒的小公子,点头笑道:“金龙真身?有点意思。”然后又转头望向王文卿和林灵噩,笑问道:“你们两个小子又是从何处习得《五行雷法》的啊?”语调亲切,和蔼可亲,眼神却锐利冷冽,直插人心。王文卿与林灵噩却被他那眸光一扫,只觉一股阴森寒冷骤然从神魂深处油然而生,情不自禁便打了个哆嗦。

    林灵噩壮起胆子喝道:“老子师出名门正派,学的是正宗《神霄雷法》,谁知道你说的那是个什么狗屁邪功?”

    王文卿却是心底一震,当年学艺之时便曾无意听得师父言道本门功法脱胎于《五雷玉书》,而《五雷玉书》相传又出自《长生诀》的残篇《五行雷法》,黄巢仅从两人猝然一击中便能窥得两人根脚师门,且不说其浸淫《长生诀》百年,修为如何,单说这份眼力便已然足够骇人听闻了。

    黄巢听得林灵噩喝骂,仍是笑意盈盈,看起来并不生气,只是微微点头便向跌落石坑旁一动不动的白易行缓缓走去。

    林灵噩心头猛得一松,暗暗庆幸自己赌对了——传说黄巢生平最恨阿臾逢迎之人,反而对直言犯谏之士颇为激赏,生平作战极少受降,即便受降若遇到了觍颜乞命之人也绝不留活口,而对其破口大骂之人反而能获赠金银盘缠,放归故里,说起来如此喜欢被骂的乱世枭雄也算是亘古以来独一份了。

    却见黄巢蹲在人事不省的白易行身旁,伸手在其身上点点戳戳,以手支颐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似是对何事茫然不解。

    “我若说出其中缘由,黄王殿下可否放我等下山?”伯玄蓦然说道,虽身负重伤,但语气依然平静淡漠,古井不波。

    黄巢点头笑道:“你这小子行事有趣,我十分喜欢,不过一个答案便要换几条片刻前差点就把寡人强行兵解的仇人的命,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黄巢虽已三百余岁,但因修习长生诀功力通玄,此时瞧来不过三十许人,由他称呼皱纹满面,须发皆白的伯玄“小子”虽在情理之中,却仍不免滑稽。

    伯玄面色如常,只是淡淡道:“若再加上黄王殿下自己的性命呢?”

    黄巢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我的命?陈抟老鬼用整座华山压胜寡人上百年都没能要的了寡人的命,你这小子一句话就能将寡人说死不成?”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仲青摇头道:“我等自然要不了黄王的命,但殿下腰上那三十六根混金铁链却能!”

    黄巢面色骤然变冷,眸中精光爆射,将几人从头到尾扫视一遍,半晌才微微点头道:“那便说罢!”

    伯玄瞑目片刻,轻呼出一口气,似是搬开心底某块积压已久的巨石,这才缓缓道:“若我所料不错,黄王殿下苦思不解之事当是为何这白衣小子明明经脉枯萎,真元稀薄却能在驭使三才伏魔大阵后不仅生命无恙,还能与太极阴阳鱼心生感应,使之逆向而转,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你原本已脱壳而出的元神生生又压回了泥丸宫。”

    黄巢负手而立,脸带笑意不置可否。

    伯玄续道:“只能说造化弄人,天意如此,我等苦心谋划,精心筹备到头来竟还是功亏一篑,说不得,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叔赤接道:“那白衣小子与金龙相撞重伤后,丹书铁券也随之破碎崩裂,这三才伏魔大阵由此便去了‘天’‘人’二才,只剩下那一个当年陈抟老祖亲手布下的华山本命阴阳鱼盘,我等便想用吸真四象阵逆向催动阴阳鱼盘的阴阳二炁化归天元,并借其吸力催动移花接木大法,以此吸纳华山灵气养龙蕴意。”

    黄巢不耐烦得摆手道:“我知道的便不必说了,直接说重点。”

    季白恍若未闻接着叔赤的话头继续道:“但我等当时以为这白衣小子已无大用,便未将其移出石坑,甚至还存了点利用阴阳鱼力将其体内那颗刘文都所遗道心吸拔而出的念头。”

    王文卿与林灵噩这才明白为何当时大昆仑奴并不将白易行扔到一旁,反而将其掷回石坑,此时方知金国四老算计之深,竟是连刘文都那颗道心都要一并掳走。

    “但我们机关算尽仍是漏算了一件事,就是这小子虽然经脉枯萎,神魂气魄四海又被刘文都道心强行贯通,证道长生之路已然彻底断绝,但只要在这三才伏魔大阵之中,他就是大阵真正的阵根,故而只要这大阵不彻底荡灭,他便生机不绝。换言之,阴阳鱼盘转的越快,他与之感应便越深。”

    黄巢眼眸眯起,笑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当年赵宋朝廷送与华山用来压胜于你的龙气并非那份摆在明面上给人看的铁券丹书,而是真正与一国气运同气连枝的龙子龙孙!”

    王文卿与林灵噩闻言大惊,难道说,那份被己方众人拼尽全力才勉强斩碎的丹书铁券根本就是这三才大阵的障眼法?而这貌不惊人,经脉枯萎的白衣少年才是真正的龙气寄体、赵氏王孙?

    果不其然,只听伯玄悠悠道:“我等之前误以为劈碎了丹书铁券,重伤了这小子便能将三才伏魔大阵变成一个普通的太极两仪阵,却没料到,正是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让这小子在体内那颗道心的助推下得以与太极阴阳鱼真正合为一体,尔后顺势逆转两仪,反将我等神魂真元倒吸而入。”

    “若是任由大阵倒转,我等必然落得个经脉俱断,魂飞魄散的下场,关键时刻,林先生与王先生突然挺身而出,一刀劈下不偏不倚刚好劈中那根阴阳鱼线,阴阳鱼盘由此碎裂,我等这才脱困,但阴阳鱼盘崩碎,这三才伏魔大阵自然也就彻底告破,黄王殿下也自然就有了机会得脱桎梏。”仲青不动声色瞥了王文卿与林灵噩一眼,幽幽道。

    王文卿面上微微一红,眉间闪过一丝羞恼,林灵噩却是大大咧咧,笑着向其微微点头连声道:“好说,好说。”

    黄巢拊掌而笑:“精彩精彩,如此说来,倒是这两位救了你我在场所有人的命。”

    伯玄摇头道:“我等得脱死境固然是二位先生的功劳,但黄王殿下你却是命在旦夕了。”

    林灵噩怒喝道:“老妖怪别扯淡,老子救人便救了,怎么还救出个命在旦夕出来?”王文卿偷觑黄巢,却刚好迎上他意味难名的森冷目光,心底猛得一突。

    季白道:“林先生有所不知,黄王殿下虽为这太华山压胜数百年不得脱身,却也正是靠着他腰间这三十六根混金铁链深嵌山根,这才以华山百里之重镇伏住他动荡不稳的神魂气魄四海,若是我所料不错,黄王殿下昔年修习长生诀时必曾贪快求多,在未曾斩却三尸之前便不惜以肉身为鼎,煮沸四海,强行破境吧?”

    黄巢神情一凛,不语默认。

    叔赤点头道:“所以,虽然黄王殿下得脱牢笼,重获自由,但只要不尽快找到镇伏四海的方法,迟早要饱受神魂分离之苦,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黄巢微微一笑,道:“卖了那么久的关子,现在能说到点子上了么?寡人该如何镇伏四海,彻底消除神魂分离之虞?”

    季白摇了摇头叹道:“我等修为低微,见识浅薄,怎能想出彻底治愈的方法?”

    王文卿与林灵噩神色古怪得瞅了瞅他,心底骂娘不绝,这四个老妖怪故弄玄虚嘚吧嘚了半天,最后跟人说没招,别说对方是一代魔帝,便是寻常乡民也要忍不住饱以老拳了。

    果见黄巢神色骤冷,双臂混金铁链蓦然绽开瑰丽青光,映照的漫天皆碧,真气鼓舞间气浪滚滚,直震得众人气血翻涌,胸闷难言。

    王林二人心头惊骇如浊浪排空,天下竟有如此人物,只是真气外放便有这般气势,敢问世间还有谁能与之匹敌?

    却见碧光汹涌中,黄巢面容瞧起来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尔等是在消遣寡人么?”

    伯玄须眉尽碧,面上肌肤在涛涛气浪中如波浪起伏,但声调依然沉静平稳:“黄王殿下天纵奇才,博古通今,自然知晓想要彻底镇伏四海就必须炼化对应灵器,但天下修道之人何止千万,四海属性人各不同,我等肉眼凡胎既看不出黄王四海属性又怎敢乱下论断。”稍一停顿,接着续道:“虽然我等不能现下就帮黄王根治离魂症,但却可出谋划策助黄王在炼化四道灵器之前确保无虞。”

    黄巢顺着伯玄目光低头望向脚畔昏厥未醒的白易行。

    狂风大作中,伯玄淡漠的声音显得尤其苍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黄王手中扶摇子亲手锻炼的混金锁链不就是现成的一道灵器,而这个小子不就是一件现成的炉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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