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迷迷糊糊,白易行也不知自己就这样时昏时醒着过了多久,每次短暂醒转,不是在阴冷森寒的深山老林,便是在破旧颓圮的无人荒庙,偶然几次听到依稀人声,下意识想要强撑坐起,但甫一用力,胸口便有如被巨锤撞击,剧痛攻心之下再次晕厥。

    就这样醒而复晕,晕了又醒,模糊不清的视野所及之处,唯一不变的就是总有一个昂臧雄伟的身影在自己数丈之外,有时候背着身子叮叮当当一阵忙活,有时候拎着手里的铁链子啧啧连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有时候又什么也不做就直愣愣的冲着自己咬牙切齿……

    他是谁?自己为什么又和他在一起?掌教,掌律,掌剑三位师祖在哪里?华山同门们又在哪里?

    念头方起,便有无数散乱无章的破碎画面一股脑得钻进脑海:云台峰顶的血流成河,掌教师祖肉身化莲,掌律掌教两位师祖以身殉道,华山满门随着那座屹立百年的真武大殿一起烟消云散……

    “都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啊~”

    白易行胸口窒堵,心脏寸寸抽紧,一时间也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锥心剧痛而眼角酸涩,泪水随之涟涟流下,几欲破胸而出的酸楚悲痛在胸腔内横冲直撞,登时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只觉胸口如缀大石,烦闷不已,睁眼一看却是那个虬髯汉子一双蒲扇大手正死死压住自己胸腔,肉掌之下彩光绚烂,照得白易行目眩神迷,无法直视,忍不住张口怒吼道:“你要干嘛?!”

    一言方出,心头便猛然一动,自己的声音中气十足,虽然四肢手足仍然颇为虚弱,但与数日以来奄奄一息的状态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却听那虬髯汉子恶狠狠道:“想要活命就别大惊小怪,老老实实躺着别动!”

    说罢,翻了个白眼道接着道:“寡人英雄一世,杀人无算,想不到甫出牢笼,一人未杀不说反而要先学救人。憋屈啊憋屈!”

    白易行一个激灵,猛然省起此人就是当夜趁着云台峰绝顶大乱而从三才伏魔大阵中侥幸逃脱的黄巢,想起宗门尽灭之惨与此人大有干系一时间又痛又恨,当即大喝一声:“魔头,我与你拼了。”

    咬紧牙关,运起全身气力伸掌拍向黄巢胸口,嘭得一声巨响,黄巢纹丝不动,白易行却被自己掌力震得一阵头晕目眩,烦闷欲呕,同时丹田之内如被万刀攒刺,眼前随之一黑,忍不住痛哼一声,一丝乌血从嘴角溢出。

    黄巢手下不停,冷冷道:“寡人好话只说一遍,听不听随你。你若想就这么窝窝囊囊死了,就尽管再多动几下,若是还留着几分男儿志气和重振师门的念头,就老老实实躺着,待寡人闲下来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看看你们华山派跟寡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不共戴天之仇?”

    白易行本欲反唇相讥,但听到“重振师门”四字,胸口登时一酸,泪水忍不住再次夺眶而出。

    黄巢不屑得嗤笑一声:“寡人本以为陈抟老鬼能教出怎样出类拔萃的徒子徒孙,不料到头来竟然死的死,亡的亡,就剩下一棵独苗,竟然还是个只会撒泼打滚哭鼻子的怂蛋。”

    顿了顿,又拖长语气无奈道:“可叹寡人为了活命还不得不救你这个怂蛋,否则,依着寡人从前宁折不弯的脾性,早就一巴掌把你拍个稀巴烂,哪容得你在寡人跟前这样臊眉耷眼,哭哭啼啼,没得坏了兴致。”

    白易行心头一凛,虽然明知此獠多半是在出言相激,但华山百年声名却也不能因为自己一时之悲而被就此看清,当即强忍住眼泪,梗着脖子怒道:“要杀便杀,我华山弟子但凡眨下眼睛都是孬种。”

    黄巢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道:“小娃娃,你当寡人是不想杀你,还是不敢杀你?”神情突转阴冷,“算起来,寡人无缘无故被陈抟老鬼羁押百年,这笔账真要算起来,你这一条小命可不够赔的。”

    白易行冷哼一声:“你为一己私欲不惜祸乱中原,屠戮众生,华夏大地百年烽烟皆由你而起,祖师爷替天行道,将你羁押于华山之下面壁反省,何错之有?你不感念我华山派不杀之恩,反而心怀怨怼,又有什么脸面自称英雄?”

    黄巢眉峰陡立,手下彩光蓦然暴涨,白易行只觉神魂意气四海仿若被一根锐利钢枪瞬间刺穿,猝不及防之下痛得大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的蜷缩成一团,眼泪鼻涕混着七窍中汨汨流出的乌血转眼间便糊住了面目。

    黄巢对白易行的反应似乎十分满意,施施然站起,伸了个懒腰,站在白易行面前,居高临下笑道:“口口声声说着寡人配不得英雄二字,你这凄风惨雨的废物模样便能配得上了?”

    白易行强行咽下喉头腥甜,猛得撑臂站起怒喝道:“要杀便杀,何必如此折辱于我?”

    黄巢抱起双臂,倚着一棵大树,神色古怪得望着白易行微笑不语。

    白易行眼见他混不在乎的神情,怒火愈发上冲,下意识便要一掌挥去,真气刚刚导引到掌心,心头却猛得一突,呆立当场,缓缓举起双手摆在眼前,怔怔不语。

    黄巢冷冷一笑,道:“瞅出花儿来了么?寡人接骨理脉之术如何?”

    白易行嗫嚅半晌,猛得抬头道:“你真的是在救我?”

    黄巢撇撇嘴,唇上虬髯簌簌而动:“你的手是被寡人生生震断,寡人再亲手给你接好,这笔账便算两清了;寡人按住你一顿胖揍时,被你体内那颗陈抟老鬼留下的道心激怒,导致神魂震荡,差点跳崖而死,偏偏最后关头又是你那颗道心镇伏了寡人神海,这才于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这笔账便也算两清了!”

    顿了顿,黄巢抖了抖身上铁链接着道:“至于为什么救你,就是你小子自己洪福齐天了。寡人若想活命就必须想办法赶紧炼化了这龟蛋铁链,但是要炼化这铁链偏偏还就得靠你肚子里那颗天元道心和华山百里精气。”

    白易行斩钉截铁道:“我虽为你所救,但若以此为由要我助你炼化铁链,帮你彻底脱困却是想也别想!”

    黄巢乜了他一眼,冷清道:“要不是寡人想尽办法都不敢保证把你肚子里那颗天元道心完整无缺的取出来,也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别的合适炉鼎,你小子这会儿早就在轮回路上一路狂奔去追你的华山同门了。”

    白易行怒道:“既然如此,大不了我们一拍两散,同归于尽罢了!”

    黄巢皱起眉头:“小子,有几句肺腑之言,我当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说起来,杀你师祖者,非我,灭你宗门者,非我,毁你宗门百年基业者,亦非我。换而言之,寡人虽是对你有所图谋,却也算得上开诚布公,光明正大,况且对你还有救命之恩。怎的你不想着去找正主报仇,反而一门心思得要跟寡人玉石俱焚呢?你们华山派上上下下都是这般行事不过脑子,只凭一时意气么?”

    白易行摇头道:“多言无益,纵是你舌灿莲花,我也不改初衷。”

    黄巢摇摇头,抱起手臂轻松道:“那便由得你,反正寡人也不知这离魂症何时会再次发作,既然时日无多,寡人便挟着你一路往大州巨府去走走逛逛。被囚地底百年,那点儿称霸寰宇,一扫六合的雄心早就被生生磨没了,不如趁此机会去人流攒动的富庶之地见见人气,看看这百年之后的华夏又有几多繁华。”

    白易行心念微转便知黄巢言下之意,若是此獠在州府闹市突然发癫,以其盖世神功又有谁能挡下,到时满城老少说不定便要有多少人为此无辜丧命,而自己身为华山弟子伴其左右,若是被此獠刻意喧嚷为其同伴,自己当真是有口难辩。

    白易行一人死则死矣,但众口铄金之下,华山百年清誉却注定要毁于一旦。

    想到此处,白易行心头恚怒,忍不住张口骂道:“你堂堂一代枭雄,对一后生晚辈行事却如此无赖,也不嫌丢份掉价!”

    黄巢哈哈大笑道:“寡人向来行事无忌,但求结果,不问手段,况且你这小子不明事理,好好与你说道理却是半句也听不进去,由不得寡人不如此行事。”说罢,伸了个懒腰,惬意道:“反正寡人得脱樊笼后,长安之行必不可免,若是所记不错,由此往南几百里便是。”

    “以寡人脚程,当真是须臾便至,若是到时恰好寡人离魂症发作……啧啧啧,便只好对满城百姓说声抱歉了。”

    说罢,有意无意的轻轻挥了挥交缠臂上的铁链,真气嘭舞,周遭大树应声断裂,残枝落叶扑簌簌落了一地。

    白易行心内天人交战,一时望向身后层峦叠嶂,一时有举头遥望南方天际,目光来回摇摆,良久才咬牙切齿得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高声喝道:“黄巢,若你炼化铁链之后,再起颠覆寰宇的不轨之心,妄图重造神州陆沉,我白易行便是拼个粉身碎骨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哈哈哈哈!”黄巢仰天长笑,“小子即便你真的是赵匡胤的龙子龙孙,身为弃子,又何必对赵氏天下如此在意,况且树秀风摧,风大闪舌,你便是想与我拼个同归于尽,也得真有那份本事才行。”

    “不过,便冲你有这份济世之心,寡人便卖你几分薄面。百年春秋,人间霸业又何如逍遥长生,待寡人四海稳固之后便即时飞升,再不做甚劳什子人间帝王了,要做也要做那仙界之主。”

    “哈哈哈!”笑声飞散,惊起鸦鸥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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