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眸光在已经附上“西北第一楼”墨宝的牌匾与气定神闲的高俅身上游移不定,神色不断变幻,显然颇为犹豫。

    种溪心思飞转反复计较得失,但想来想去也搞不明白高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今之计似乎也只能由着高俅牵着鼻子走,然后再见招拆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两招,种家自老祖宗那一辈儿开始可就玩的炉火纯青了。

    盘算已定,种溪故作闲适得双手抱胸,手指搭在双臂上一阵毫无节奏得轻敲,开口道:“刘嬷嬷,高相公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再磨磨蹭蹭得不肯就坡下驴可真就有点蹬鼻子上脸了!”脸色突然一沉,整个人的气势也浑然一变,“说实话,哪怕没有这份铁画银钩的墨宝,高相公想要搜一搜你这间青楼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刘嬷嬷俏脸寒霜,嘴唇微动刚要反驳便被面色阴沉的种溪陡然一声厉喝截住了话头:“怎么,仗着跟楚国公有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真把你这窑子当衙门了?!刘雨霖,少爷再跟你说最后一遍,不要给脸不要脸!”

    说到最后,种溪突然伸指在身畔宝剑上轻轻一弹,一股凌厉剑气无声无息得透匣而出,大厅中随之泛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空气涟漪,紧接着卡啦啦几声轻响,大厅四面的宽大庭柱上便出现了几条宽逾一指的粗大裂纹。

    种溪颊肉高高鼓起,一身毫不掩饰的杀气喷薄四溢,一字一句道:“再多废话一句,可就别怪少爷我翻脸不认人了!”

    刘雨霖脸色苍白,胸膛剧烈起伏,突然猛得一拍身畔廊柱,怒喝道:“来旺!”

    “哎!”不知道从哪突然钻出来一个绿帽青衣的伛偻汉子,一溜烟儿蹿过走廊向着眉目含煞的刘雨霖跑去,经过守门亲事官面前时还不忘略停一停,双手抱拳唱个肥喏。

    “嬷嬷有何吩咐。”獐头鼠目的龟公弯着腰窜到刘雨霖跟前,谄媚笑问道。

    刘雨霖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瞪着一双无论喜怒哀乐都自带三分柔媚的丹凤眼狠狠剜了几眼气焰跋扈的种溪,沉声道:“种公子和几位官爷怀疑咱们桂花楼窝藏钦犯,蓄意不轨,所以一定要搜上一搜。我身体不适先去歇着了,你且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陪着!”

    话音方落便转身欲走,一直在一旁含笑看戏的高俅突然扬声笑道:“刘嬷嬷且先留步,老夫还有几句话说。”

    刘雨霖转过身子,强捺怒火冷声道:“贵人还有何吩咐?难道各位官爷拆房毁屋得时候,我还必须在一旁看着么?”

    不等种溪出言训斥,高俅伸手虚按了按,温和道:“刘嬷嬷怕是对老夫和一众僚从有了什么误会,所以老夫不得不解释出面解释一番,毕竟事了以后还要借着刘嬷嬷的地盘儿重温少年旧梦呢!”

    刘雨霖伸手抹去眼角淡淡湿痕,涩声道:“贵人请讲,雨霖听着便是。”

    高俅笑道:“这第一嘛,老夫毕竟身负差遣,所以,搜还是要搜的,不过今日之事在这门里发生,便在这门里事了,老夫保证不管今日搜没搜到那个钦犯,只要我们出了这个门,桂花楼的生意照做,西北第一楼的牌匾照挂,绝对不会有半点消息传到外面那些爱嚼舌根的愚夫蠢妇耳中。”

    刘雨霖容色稍霁,不言不语得静等下文。

    “除此之外,老夫还别有厚礼相赠……”高俅探手入怀,掏出一卷其貌不扬的古旧羊皮。

    种溪目芒微缩,刘雨霖一脸茫然。

    却听高俅道:“在出京之前的一次私宴当中,楚国公酒后曾与老夫无意提及,他生平最大憾事便是当年总揽天下花石字画时,未能替当今圣上找到一卷失传数百年之久的敦煌飞天原拓本……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想必是楚国公心意至诚,天地可表,老夫此次西行刚好便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位行脚僧人处得到了这部圣上心心念念的《四千天女相》。”

    说着高俅小心翼翼展开手中羊皮,众人纷纷凝神望去,然后情不自禁得齐齐发出一声赞叹。

    只见那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张尺方大小的羊皮上竟惟妙惟肖得绘满了姿态各异,神情样貌各具风情的诸天神女。

    刘雨霖眼神中闪过一丝炙热,颤声道:“高相公的意思是……”

    高俅微微一笑,将羊皮重新合起,手指轻弹,那画卷便向着刘雨霖缓缓飞去。

    “这部拓本虽然是由老夫寻到,但也全是源自楚国公一片赤诚心意感昭,而且老夫此行别有要务,随身携带如此重宝多有不便,所以只好有劳刘嬷嬷派专人跑一趟汴京,将其送至楚国公府。”

    刘嬷嬷手捧羊皮,双臂微微发抖,手指颤颤巍巍,想要打开验看一番却终究还是不敢,良久,猛得抬起头道:“高相公有何吩咐只管说来,桂花楼上下定然无不依从。”

    种溪脸色大变,原本还算沉稳的心境瞬间崩裂,于此同时,圆清身畔巨钟也无风自响,发出一阵轻微颤鸣。

    高俅嘴角含笑,仿佛全无察觉,一手负后一手悬于胸前,指了指大厅四面,似是随口问道:“敢问刘嬷嬷,这桂花楼里共有多少人?”

    刘雨霖飞快道:“日常走穴的歌舞伶伎有四十多人,已经开始接待恩的姑娘红牌总共有七十多个,还没到开脸挂牌年纪的清倌现有二十个,除此之外的伙夫,茶壶等一应人等共有……”

    刘雨霖这边眉头刚刚皱起,一旁叫作来旺的龟公已经涎皮赖脸笑道:“这些人平时都是小的在管,加上一干行来送往的总共是五十有七。”

    高俅点点头,向前一步跨到了台阶上,手臂轻挥指着身后大厅道:“那便凑个整数,按照二百人算,这大厅方圆数十丈怎么着也站的下了。”

    刘雨霖闻弦歌而知雅意,伸手一拍身旁龟公的脑袋,将他打得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大声道:“说你呢,马上去安排,全楼上下所有人等,哪怕是已经有恩上了床,也立马给我提起裤子到大厅里站着!”

    龟公匆忙扶正头顶绿帽,暗暗腹诽:大门都被几个人牢牢守着,现在楼里鬼来的人。但嘴里却麻利应道:“得嘞,贵人稍待,小的这就去安排。”

    又是一溜烟蹿出廊道,挨门挨户敲打传令而去。

    白易行偷眼望向表面古井不波,但实际上心境大乱的圆清,扭头又看了看牙根紧咬的种溪,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古有晏子二桃杀三士,如今这老狐狸有样学样,仅仅靠着一卷不知真假的佛家至宝便将私下关系绝盘根错节的桂花楼与种家彻底分化,同时还让圆清本就不稳的心境雪上加霜。

    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三股势力轻松玩弄于股掌之上。

    白易行心力憔悴,没来由得突然想起,在那段与黄巢相偕赶路的日子里,黄巢曾经偶然感慨道:天下第一等的杀人技,既不是那凡夫俗子眼中玄之又玄的神功秘术,也不是西楚霸王项羽口中可万人敌的运筹用兵之法……

    而是,权术。

    有术无权,一言可杀一人;有权无术,一言可杀满门。

    有权有术,天地倾颓也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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