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青蓝默不作声,半眯着眼眸瞧着李从尧。他说这话俨然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来普宁寺,但是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同他说过这个。

    男人动也不动,任由她打量。他如珠似玉的面庞之上,一双眼眸尤其的黑。较之暗夜更加深沉,比寒渊还要幽深。似一眼望不到底,根本瞧不出他丁点的心思。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是我的错,有些事情耽搁了。”

    “原来你早就同端王爷约好了么?”姜羽凡眨眨眼睛说道:“我就说你怎么突发奇想要到普宁寺来,原来是来瞧下棋的。”

    君青蓝莞尔不去解释,有些事情并不需要真相。这样的误会非常好,至少能够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她没有被谢客的广元撵出去。

    “君小友,你进来也瞧了半晌了。对方才那一局棋有何高见?”

    道善一句话,叫君青蓝瞬间成了焦点,连庆元都抬眼瞧向了她。君青蓝不慌不忙,只将唇角微微一勾,缓缓开了口。

    “这屋中,哪里还有棋局?”

    道善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容爽朗而嘹亮:“君小友说的是,本来无一物,庸人自扰之。小施主们早就已经放下了,倒是老和尚我仍旧牵挂着那一局棋,反倒着了相。如今燕京的这些小友们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姜羽凡挠挠头,表示这话完全听不懂。原本想要问一问,瞧一瞧屋子里的人各个高深莫测,连元宝都抿着唇一脸严肃,便将好奇的心思给彻底压了下去,不敢开口了。

    庆元的精气神已经在方才的棋局中完全耗尽了,此刻缓缓合上了眼眸,将身躯自桌案上抽离整个压向了靠枕。他的呼吸粗重,与旁人不同,似什么人在奋力拉动着风箱。

    “庆元长老的病情还是没有缓解么?”君青蓝将眉峰一挑,瞧向了庆元。

    庆元俨然没有力气说话,只缓缓摇了头。倒是一旁的玄空开了腔:“师祖身子本就虚弱,近来天气又始终燥热难当,无疑火上浇油。施主不如同小僧出去说话吧,好叫师祖好生休息。”

    君青蓝瞧一眼庆元。那老和尚的年纪比道善还要大上许多,早就已经是风烛残年。因为久病,一张面孔蜡黄没有半点血色,颌下的胡须也掉的干干净净,显出面上难掩的沟壑。这样的庆元,早已经瞧不见当年面容饱满时的慈眉善目,便于世间大多将死的老人一般,油尽灯枯。

    “好。”君青蓝点点头,别开了眼。

    道善也起了身,朝着李从尧说道:“不如李小友也随老衲到别处喝茶去?”

    眼看着众人都要离开,玄空长长舒了口气。将双手合十由衷念一声阿弥陀佛,引着众人出门。

    君青蓝走在最后,经过庆元时忽然将脚下的步子顿了一顿。清美的眼眸注视着将睡未睡的老和尚微勾了唇角:“长老,我是个俗人,一直有个问题不明,希望长老开解。我想请问,好死和赖活着到底哪个更好。”

    庆元身躯一颤,忽然就睁开了眼睛。明明是奄奄一息的老人,此刻眼底却分明有精光一轮,一瞬不瞬盯在君青蓝身上。

    君青蓝执着的很,抱拳行礼,动也不动:“还请长老开解。”

    玄空刚要上前却被道善拦住了去路:“莫要打扰师侄讲学。”

    庆元的身躯又一颤,似是叹了一口气,缓缓垂了眼眸,眼底那瞬间的光亮熄灭了,再也瞧不见。

    “众生有六道轮回,周而往复皆是机缘。能投人道已然是莫大的机缘,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皆为业障使然。若业障未得消除便私自结束生命,只怕业障会更加深重。还请施主珍惜生命才是。”

    “长老说的很对。”君青蓝点头说道:“但人生在世实在凄苦的很,不如一死一了百了。至于来世已然与我无关,何必要在乎?”

    庆元的呼吸一凝,忽然间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细碎低咳自他口中溢出,竟延绵不绝。君青蓝知道,庆元是哮喘病发了,但她没有躲避,只静静站着观瞧。她曾瞧见过李从尧病发时的咳嗽,两人都病的厉害,但症状却决然不同。李从尧发病时是猛烈的,咳嗽的如同暴风骤雨,往往吐血昏迷,叫人心惊胆战。

    然而庆元却是疾风细雨,瞧上去似乎并不激烈却没有尽头。渐渐的将一张面孔都憋的红了,气息也孱弱起来,竟似马上就要断气了一般。

    “麻烦施主让一让,叫小僧立刻给师祖用药。”玄空丢下众人奔了过来。

    然而,道善却比他速度快了许多。几乎眨眼之间便到了庆元身边,手指也不知在他身上哪里按了下去。之后便将掌心摊开贴在庆元前心,缓缓给他渡气。庆元的身躯倒向床榻,呼吸却渐渐平稳了。

    李从尧收回目光,淡淡开了口:“都出去吧,莫要打扰两位老禅师。”

    玄空瞧了半晌,并没有他能够插手的地方,便垂了头颅领着众人出了禅房。他反手将房门关上,又站直身躯立于禅房门口,门神一般,俨然不打算叫任何人再靠近禅房。

    “小和尚。”姜羽凡呵呵笑道:“我们可还没打算走呢,这就是你们普宁寺待客之道?”

    玄空面色一红:“小僧……。”

    “里面不是有道善老和尚么?这里又是你们普宁寺的地盘,谁还能进去将你师祖抢走了?”

    玄空挠一挠头,面色渐渐红了,这会子也发现自己似乎太小家子气了一些。于是,一张面孔顷刻间涨的通红:“对不起,是小僧招呼不周。请各位施主先屈尊到小僧房间里歇歇脚,等着太师叔祖吧。”

    如同玄空这样的小沙弥原本是没有单独禅房的,但因为他要近身伺候庆元,于是,寺里专门将庆元房间的小库房收拾出来,叫他暂住。

    这房间小的很,只能放下一张竹床,和一张桌子。再有便是靠墙摆着的一只箱子,放着玄空换洗的衣物。这屋子常年被当作库房使用,透着股潮湿的霉味,连地面青砖的缝隙里都生出了苔藓。

    玄空面色微红,让几位客人坐下:“小僧房间简陋,还请各位施主见谅。”

    “挺好挺好。”君青蓝微笑着率先坐在了长条凳上,招手叫玄空过来坐下:“庆元长老的病情,始终这么严重么?”

    玄空重重叹了口气:“药已经用了不少,太师叔祖给的神药也几乎就要用完了。却总不见好转。”

    长老可是还坚持只用汤药?”

    “是的。谁劝说都没有用处。他只说这是他命中该受的业障,强求无益,一切随缘。”

    “长老所用的药物往日都是谁在保管?怎么这么快就要用完了?可有找到替代的药物?”

    “太师叔祖将药方子和那奇药给了小僧以后,便始终由小僧一人保管。除了小僧和师祖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触到。然而,这药用起来实在太快了。太师叔祖当日明明给了那么多,才过了半个月不到,竟然所剩无几。但愿佛祖保佑。”

    玄空抬手擦了擦眼睛,不肯叫眼中的泪水流下来。即便如此,他对庆元的感情也根本掩饰不住。

    君青蓝并没有立刻说话,待到玄空的情绪平复之后方才继续问道:“长老往日除了吃药,还能吃些什么?在这种时候就该尽力多满足他的愿望才是。”

    “自打生病以后,师祖的胃口并不好,都是些清粥和软烂的小菜,每日里也总用不多。这几日,每天几乎才吃一顿饭。”

    玄空皱着眉,心中郁结沉闷。

    “这怎么行。”君青蓝摇了摇头:“病人身体本就孱弱,这时候才更应该注意营养才是。即便长老自己不说,寺里不也应给他些特殊的待遇才是么?清粥小菜吃多了,没病的人都能吃出病来。”

    “并非寺中苛待师祖,是他自己实在没有胃口。即便送了旁的膳食过来,他往往瞧一眼就叫人端走了。”

    君青蓝皱了眉:“就没有个例外么?这么说起来,庆元长老可真是可怜。”

    “要说例外也只有一次。”玄空略一沉吟说道:“那一日度厄禅师**会,师叔祖的精神特别好,也叫小僧扶着他前往大雄宝殿去听法会。那日为了答谢参会的贵人们,伙房特意做了许多的花生酥。师叔祖瞧见了竟然食指大动,忽然有了胃口。于是,小僧就去伙房给他取了些花生酥来。师叔祖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在那以后,就再不曾瞧见他有那么好的胃口了。”

    君青蓝眯了眯眼,侧目瞧向李从尧。那人狭长凤眸中亦如她一般,意味深长。她缓缓回过头去,不动声色。

    “原来老禅师也如京师里的女眷们一般,喜欢些甜腻可口的食物。你给他拿了多少,竟然能一口气吃完了。你亲眼瞧着他吃完了么?”

    “那倒是没有。”玄空摇摇头:“度厄禅师的法会实在精彩的很,小僧忍不住被他吸引,便走到殿外,听了好大一会子的法会。直到师叔祖呼唤小僧,小僧才回过神来。那时候,他身边装糕点的碟子已经空了。”

    玄空笑着说道:“当时大雄宝殿里面只有师祖,不是他吃的还能是谁?”

    “看来,那日长老的胃口是真的好。”

    君青蓝莞尔一笑便不再开口了。姜羽凡等了半晌,终不见她再有旁的动静。在心里面将她方才说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遍,似乎与福来的案子丁点关系都没有。于是皱了眉,瞧着君青蓝说道:

    “你不是来查案子呢么?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走?”

    “差不多已经查完了。”君青蓝唇角微勾,神色间轻松而愉悦:“现在,我只等一个人。只消问他一句话,我们就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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