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公和秦国公?

    梁储有些茫然,再看自己那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老师,他却发现陈献章同样有些始料不及,但那惊诧的表情一闪即逝,随即又化作了镇定。想到老师刚刚教导自己的那番话,少年得志的他不禁有些羞愧,但隐隐又有些欣喜。

    虽说赵国公那是典型的武夫,可秦国公却是父子两代都有文名,哪怕不如那些进士及第的阁老尚书们,但老师今天也很风光了。

    然而,赵国公和秦国公的光临,仿佛只是一个前兆,不一会儿,匆匆赶到的就又有两位侍郎,一位大理寺卿。而且人来了之后,还首先热情地过来和陈献章攀谈几句,梁储最初还觉得兴奋,喜悦,高兴,可等一个两个三个之后竟然又有人来,他就有些忙不过来了。

    之前还担心老师会在没有朝官旁听的情况下独自登台讲学,现在看来……老师这阵仗根本就是远超同侪!这简直是排场大极了!

    而陈献章纵然宠辱不惊,但眼看一拨拨仿佛是踩点抵达的贵客就要耽搁了最初定下的时辰,他只能和刚刚抵达的两位朝官打了个招呼,随即歉意地表示,自己打算开讲了。然而,他还根本没有来得及把这打算付诸实施,外间就又传来了一阵更大的动静。

    那是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却没有一点一滴的喧哗。随着这些声响停在了门外,不过须臾,他就看到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个俊秀的童子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虽然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可是,当那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走到了自己面前,随即非常郑重地拱手作揖时,他还是生出了深深的惶惑。

    因为对方非常坦然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白沙先生,欣闻今日你讲学于此,孤特意请示父皇,前来旁听,还请不要嫌弃孤冒昧。”

    年少的太子就这么真真切切出现在面前,口中说着谦逊得体的话,而那举手投足之间,既有天家长久以来熏陶的气势,却也带着小儿的稚嫩和青涩。那一瞬间,陈献章不禁有些恍惚,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出师时,老师的感慨。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那样的真正盛世。

    当今皇帝也好,之前的睿宗英宗也好,乃至于再往前,追溯到开国的太祖和太宗那两位皇帝,大明的历代天子中,哪怕有好几位被大臣吹嘘推崇的圣君明主,但在士林们看来,却大多有非常严重的缺陷,这其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无疑就是骄横独断。

    这一点,太祖、太宗、英宗、睿宗和当今皇帝的骄横独断最严重。而如今的太子,贤能与否他不知道,但至少谦逊温和。虽然高宗和世宗也有人称之为谦逊温和,但民间流传的说法却完全不一样。那两位倦政怠政,甚至还卖官鬻爵,做出的某些事情非常不堪。

    因此,遇见一位竟然看似拥有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特质的太子,在最初的愣神过后,陈献章慌忙行礼道:“太子殿下莅临,臣不胜欢欣,自当尽心讲学,以求能为殿下解惑。”

    人在学厅的张寿,得知赵国公秦国公之后,七八位官员接踵而至,而后又是三皇子这个东宫太子亲自莅临,他忍不住想到了和朱廷芳达成妥协之后却又耍花招的孔大学士。

    想到人不知道是打算拖到讲学中途再来,还是原本打算姗姗来迟,众所瞩目,可得知了太子以及这么多人来助阵的消息之后,那进退两难的光景,他就很想笑。

    只怕这个时候,孔大学士一定顾虑重重。来了,肯定要被人当作趋炎附势,不来则被人当成厚此薄彼,正在那拼命纠结吧?朱廷芳还真是恶劣,那个所谓的妥协,所谓的需要孔大学士支持,是不是早就洞悉了这位阁老的性格,所以挖好了一个坑让人跳?

    想到这里,张寿今天早就从三皇子口中确定人会来,因此就取消了原定给太子上课这一日程,他便站起身弹了弹衣角,自顾自地走出了学厅。虽然前两位的讲学,他只是站着听了一会儿就走了,但今天他不妨去露个脸。反正他不是孔大学士,不怕被人说趋炎附势。

    作为太子的老师……之一,太子出现的地方,他也跟着现身,那是理所当然。

    当张寿悄然进入大讲堂的时候,就只见这里仍然是阵阵骚动。很显然,对于太子殿下的驾临,不少举子都显得非常兴奋。这其中,有曾经来听过张寿讲学而有幸目睹过太子殿下的,也有侥幸抢到一张入场券,压根没想过那么多的,更有仰慕崇仁学派那些大儒的。

    总而言之,哪怕今天陆三郎和纪九齐良都来了,三个人带着众多公学的学生在那弹压秩序,仍然没能让人群恢复平静。

    尤其是当张寿气定神闲地来到前头,在和三皇子见过礼后,稍稍错后地坐在人侧后方时,那就更是如此。毕竟,张寿之前两次讲学,一次没来,一次是中途悄悄过来,没有听完就悄悄离开,这是有人亲眼看到的。

    张寿却仿若没看到那些视线,见三皇子高兴地回头对他说了一句老师你来了,他就冲着小小的太子殿下点了点头,随即轻声说道:“白沙先生虽说是崇仁学派的弟子,但学成之后,好像又有继承和发扬,他的老师吴康斋说的是理,而他重的是心,太子殿下不妨好好听听。”

    至于人会说得晦涩难懂,还是会说得简单易学,他就没办法担保了。毕竟,这些名士大儒讲学的习惯和态度,张寿并不太了解。然而,他并不介意再送上另外一个顺手人情。

    “不过,今天跟随白沙先生一块过来的,还有他的得意弟子,明年要参加会试的梁储粱叔厚。他既然是这样的少年英才,那么应该对老师的学说相对了解,不如我请他过来,也好随时给太子殿下做一些讲解,如何?”

    三皇子登时大喜过望。张寿这个建议简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要知道,他比很多公学的学生还要年纪小,哪怕在皇帝的启蒙之下早早就认字写字,也听过不少古今典故,如今已经正式开始读四书,然而……年纪小,读书时间短,毕竟是硬伤!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重重点头道:“老师所言极是,还请将那位梁公子请来!”

    梁储此时此刻正站在台下一角,兴奋地扫视着今天的宾客。如果说前两天那两位讲学者都算是得到了很热烈的反响,那么,今天老师讲学还没开始,这声势就已经空前绝后了。而且,太子殿下都说了是请示皇帝之后赶过来的,那老师真是名动天听啊!

    正想得眉飞色舞时,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叔厚,叔厚!”谁在叫我?正出神的梁储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今天来的也有不少广东士子,虽说他们大多都曾经听过陈献章的讲学,但这是在京城,很多人都担心在广东名声赫赫的白沙先生,那名声在京城不够大,到时候万一来听讲的人不多不好看,所以抢到了最早的那些入场券。

    可此时梁储循声望去,却发现那并不是同乡。那竟然是坐在太子侧后方的张寿在朝自己招手!这是要他过去吗?可那边坐着太子殿下,这难不成是要把他介绍给太子?

    少年人总有一番扬名立万的心思,哪怕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梁储犹豫片刻,可当看见那个小小的太子殿下正朝着自己微笑颔首时,他的心里就不禁滚烫了起来,一时立刻就打算赶上前去。可他才刚走出第一步,就听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叔厚,谨言慎行,不要被外物迷惑了心。”

    梁储打了个激灵,猛然间想起陈献章往日教的那些点点滴滴,整个人立刻清醒了过来。然而,他还是快步上了前去,等行过礼后,他就只见张寿竟是朝旁边挪了一个位子,随即对他点头笑道:“叔厚,太子年少,你坐到这边,一会儿白沙先生讲的那些,你来做个解说。”

    此话一出,梁储登时恍然大悟。虽说老师讲学的时候大多力求浅显易懂,可终究是有门槛的。而以太子这般年纪,别说全部听懂,能领悟一星半点那就很了不起了。想到太子这么敬重自家老师,亲自前来听讲,他立刻觉得肩头责任重大。

    所以,他连忙肃然拱手应道:“臣一定尽力而为!”

    陪同过来的几个侍读你眼望我眼,有人殷羡,有人嫉妒,也有人不以为然。毕竟,他们都觉得自己也能胜任这个释读者的工作。

    然而,等到陈献章在简短的开场白之后,逐渐上了正题,他们最初还在心里默默想着如果换成自己,那该怎么对三皇子一一释读,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没有这个余裕了。

    从自得之道,到天地吾三者的论证,再到论证理和心的区别和统一……不只是他们,不少平日更多地致力于举业,很少去思考,又或者只对文章诗词感兴趣,而不会去思考这些复杂事物的举子们,听着听着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而不仅仅是他们,就连端端正正坐在最前端的三皇子这个太子,听着梁储那极力求简的解说,他依旧难以避免地露出了茫然无措的表情。

    这都是说得什么?为什么梁储解释了一番之后,他每一个句子都大概能听懂,合在一起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张寿一看三皇子那表情,就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只是听过就当耳边风,只当听个趣味,那也就算了,偏偏三皇子是认认真真去听,而且还大概在努力思考。然而,一个世界观都尚未健全的孩子听大牛讲和道德联系在一起的哲学,想想也令人心塞。

    而且,他能感觉到,陈献章那是故意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枯燥的哲学也能被某些名师讲得生动有趣,绝不至于这么艰深。而之前岳山长和徐山长的讲学也曾经很吸引人。当然,也可能这年头的哲学就是这么晦涩,毕竟想当初他讲学的方式曾经引起过不小的质疑。

    而在太子身后尽力解释的梁储,一面讲一面震惊,到最后竟是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老师这讲得太深了吧?按照老师从前的**,吾和心是要在最后才涉及到的,现在从一开始就把天地和吾的关系剖析成这样,别说太子殿下,底下的举子们有多少能听明白,会思考?

    虽说在科场上能千军万马杀出来考中举人的,确实有很多都是一代人杰,可也有不少人是靠背出无数制艺时文的范文,然后幸运突出重围的。等到这些人听完之后却毫无所得,会不会出去说,老师名不副实?

    见梁储自己都已经有些迷惑了,张寿不得不思考了一下,然后在旁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理也好,心也罢,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怎样看世界,怎样看自身的问题。如果说,算学和物理这样的学问,是从实际操作出发,从一个领域来审视世界,那么……”

    他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希望能够尽量让三皇子听懂:“那么,白沙先生所说的这些,就是从整体一个世界,也就是天地为出发,加以概括和理解……”

    竭尽全力地解释了一下哲学和一般科学的关系,尽量避免用方法论之类的形容方式,张寿见三皇子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他就继续说道:“白沙先生应该不知道太子殿下今日要来,所以说的这些,是针对那些曾经思考过天地人,思考过理和心这些基本概念的举子。”

    毕竟台上陈献章仍然在讲学,张寿的声音并不算很大,但他讲的话,后三排的人依旧是能够听清楚的。少数正听得如痴如醉,眉飞色舞,茅塞顿开的那些人且不提,比三皇子好不了太多,又或者本来就只是带着功利心刷个存在感的举子们,却不禁面面相觑。

    虽说在这种场合不可能一传十十传百,但还是有那些听不懂的人悄悄把张寿的话往后传。至于有幸和三皇子坐得距离近的那些人,甚至都顾不得台上陈献章在讲什么,而是竖起耳朵偷听张寿和三皇子的谈话。而不但是他们,就连赵国公和秦国公也不禁分心二用了起来。

    “怪不得父皇说,有些读书人会做事,有些读书人会做人,有些读书人却会思考。”三皇子一面说一面回忆父皇的话,渐渐展颜笑道,“会做事能思考的,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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