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末,临江殡仪馆。

    秦昆从冰棺堂走出,卸下手套。

    一个栩栩如生的死者被推入停尸柜,秦昆在火盆里烧了些纸,又倒了些白酒。

    “生死有命,阴阳相安,安心去吧,来世投个好胎。”

    祈福是入殓师最后一个环节的工作,说些‘唬鬼’的话,让他们安心上路,算得上人世间最后的安慰了。

    旁边王馆长和曲大爷的徒弟小周、小郭也随秦昆说完,跟着离开。

    “秦爷,你都这么大的本事了,还能来单位上班,我俩真是佩服啊。”郭不同奉承道。

    “佩服个屁,我本职工作就是入殓师,工作时间比入秘门都久,捉鬼才是兼职。”

    秦昆受不了两个后生的马屁,拍的太生硬了,不来点天花乱坠的词,我都不好意思接受啊。

    郭不同挠了挠头:“居然是这样吗?不对吧,听说你好多年前都在秘门了。”

    两个后生自然不知道秦昆的因果线是乱的,秦昆一人给了一记爆栗。

    “你俩好好给我学本事,一天少琢磨拍马屁和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秦爷……咱跟死人打交道太无聊了,工作大半天半点声音都听不到,工作久了憋的人话多,你该理解啊。”

    “越来越贫了……”

    走出冰棺堂,回到办公楼下,周不易见秦昆骑车要走,开口道:“对了秦爷,韩馆长之前请你去一趟办公室来着。”

    下午7点,秦昆来到韩垚办公室。

    韩垚在玩着游戏,旁边几个纸人整理着文件,发现秦昆来了,凑着大红脸蛋往秦昆身边靠,似乎很喜欢秦昆的阳气。

    “滚开。”

    韩垚可能想省钱省疯了,做了一群丑怪的纸人来当助理,抠门程度和老王有一拼,也不怕有人误闯进来吓到。

    “昆哥,来啦。”

    韩垚一局游戏刚好结束,给秦昆倒了杯茶。

    秦昆刷着朋友圈,晃了晃手机:“看见你和涂萱萱的婚纱照了,怎么,要结婚了?”

    韩垚搔着脑袋:“到年纪了……嘿嘿。”

    “说吧,让我帮什么忙。白事干得多了,能帮忙操持红事,我倒是荣幸。”

    秦昆点着一根烟,韩垚和涂萱萱这一路是自己看着过来的,他可算得上是媒人,二人能修成正果,是北派的大事,也是扶余山的大事。自己这个当家的,肯定要操持的。

    韩垚则不好意思道:“结婚还得等一阵子,老家收拾房子呢。这次来找你确实有事,是我爹娘那边的。”

    “等等!”秦昆眯起眼睛,“你不是孤儿吗?”

    韩垚一张圆脸僵住:“昆哥,我什么时候变成孤儿了……我是早早跟了师父,那是因为命格不好,刑妻克家,但我有家人啊……我上面还有个哥哥呢。”

    不是孤儿?

    秦昆汗颜一笑,南宗北派大多都是收养的孤儿,包括老一辈都是如此,他以为韩垚也是其中之一,没想到误会了。

    “咳,你家怎么了?”

    “嗨,有些棘手。师父已经去了,不过他目前解不了,左师公也去看过,说此事他解的话牵扯太多因果,不愿出手。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厚脸皮求你一次。”

    韩垚把始末说了一遍,秦昆越听越纳闷。

    “烧秸秆……把你哥烧没了?”

    秦昆弹了弹烟灰,唏嘘道,“那你找我有啥用啊……人没了都是命,节哀顺变,要不今晚别忙了,我带你去喝个酒,再去李崇的场子泡个澡?”

    韩垚扶着额头:“不是那个没。是不见了。唉……说起来听绕的……”

    土娃解释不清,因为他也是得到的消息。

    消息来源是宁不为。

    祭家家主宁不为本来就蔫,表达能力向来不强,三拳打不出一个屁来,秦昆在消息几次转达后自然不懂真正发生了什么,只好决定去一趟北地。

    第一次受自己人委托,秦昆没有马虎,宁不为解决不了的事,韩垚去了也没用。找自己是对的,可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左大爷都说那事解决起来复杂,牵扯因果太多,秦昆不知道究竟怎么个复杂法,还得去了再看。

    火车票是土娃给买的,临江直达桑榆城,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秦昆晃晃悠悠地踏上了北上的路。

    现如今,绿皮车跟不上快速的节奏了,可仍有许多人喜欢乘坐。

    慢是一种宁静,是心态,秦昆坐在卧铺上看着窗外,这几年倒是少有这种体验了。

    火车呼啸,穿山越岭。

    旅程中段,或许是带来的书籍报纸看累了,旁边铺位的老头笑呵呵打量着秦昆,攀谈起来。

    “小伙子,临江人啊?这次出门干什么去?”

    老头衣衫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旁边坐了个小丫头,约莫十二三来岁。

    “拜访一下故人。”

    “哦?刚刚验票时看你是去桑榆的,好巧啊,我们也是。”

    秦昆眨了眨眼:“听你应该是沿海口音,老先生去旅游吗?这是你的孙女?”

    老头眼中露出一刹那的暗淡,有些苦笑道:“旅游……也算吧。主要也是拜访一些人。这是孙女彤彤,彤彤,叫叔叔。”

    “不叫……”小丫头缩在爷爷身后望着秦昆,“他扎着辫子,像坏人……”

    呃……

    秦昆僵在那,解开发绳,饶有兴趣地探去身子,俯瞰小丫头:“现在还像吗?”

    小丫头眼中含泪:“现在就是!”

    老头不好意思地用笑声圆场,秦昆也停在逗弄:“好了,叔叔可不是坏人,叔叔其实是搞艺术的。”

    秦昆模仿着元兴瀚萧索的眼神,那副追求艺术的沧桑感,和区别于旁人的特殊气质,似乎让小丫头信了几分。

    “真的?”

    “当然了。”

    “我爷爷和爸爸也是搞艺术的,我也学了不少,你是哪方面的?雕塑?绘画?音乐?”

    小丫头大眼睛期待地看着秦昆,似乎这个身份将他们拉近了不少。

    秦昆则是又变得有些尴尬。

    我尼玛……碰见艺术世家了?

    这么巧啊……

    “咳,我是绘画……”

    “叔叔,我能看看你的作品吗?”

    “我是绘画艺术里给人当模特的……”

    小丫头嫌弃地撇撇嘴道:“爷爷,叔叔骗我……”

    老头又一次大笑起来:“小兄弟就别逗我孙女了,不过看你的样子确实适合当模特。”

    一路从临江到桑榆,秦昆和爷孙俩聊了不少,二人也发现秦昆懂些绘画方面的艺术,但绝不是这一行的,这个年轻人手心有个骨灰坛纹身,是全身上下最特别的地方,老头问了含义,秦昆说是辟邪。

    这一下,老头竟然接着说了破天荒的三个字:“管用吗?”

    出了火车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桑榆城的天灰蒙蒙的。

    北地特有的干燥在这里彰显的淋漓尽致,深秋季节,空气质量也变得差了起来。

    老头和他孙女是沿海人,来北地是拜访一些高人的,听他隐晦说过孙女身上出了事,似乎和中邪有关,他一路从沿海北上,拜访了几个别人介绍的高人,都没法解决这事。

    秦昆倒是仔细看过那小丫头,没任何鬼气,便安慰老头让他不必太过担心,老头也是不愿多提孙女的事,话题不了了之。

    作别了爷孙俩,秦昆朝着站外走去。

    左近臣、宁不为都不在,秦昆也不知道马晓花的住处,索性谁都没拜访,直奔土娃的老家。

    赶完火车坐大巴。

    大巴完了是面包车。

    土娃老家偏僻的可以,面包车将他拉到村口,秦昆都以为村子着火了。

    “老乡,这是干什么呢?”

    浓烟滚滚,秦昆漫步田间小路,晚上7点不到,天已经全部黑了,不远处灯光点点,可浓烟笼罩下,别说村里的灯了,尼玛3米开外人畜不分啊。

    “烧秸秆呢!”

    秦昆缩着头,烧秸秆?

    “咳咳,是不是有些污染环境啊?”

    “那你说咋办?”老乡怼了秦昆一句,秦昆被噎的不清。

    他也不懂风土人情,一方水土一方活法,看起来这里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浓烟随风而飘,道路一会清晰一会模糊,秦昆好不容易猫出浓烟来到村里,脸上全是黑灰,身上也是掸不掉的飞灰味。

    “东韩村,103户……”

    秦昆看着面前一个土墙院子,墙上已经被雨水冲出豁口,堆着枣刺和花椒木防盗。

    那扇破门感觉轻轻用力就得倒下,秦昆拍打了几声,无人理会。

    隔壁的大婶出门,好奇打量着秦昆。

    “找老韩的?”

    “对,我是韩垚的朋友。”

    “谁?”

    “土娃!”

    “嗷~~~土娃子的朋友啊,他爹去老大家里了,南头呢。”

    大婶热情给秦昆带路。

    老大家,就是韩垚的哥哥韩淼家,这里可能从古至今干旱怕了,老韩给大儿子起了个韩淼的名字,倒是有些风调雨顺、润泽土地的期盼在里面。

    韩淼家比起老韩家气派的多,大婶一路来到门口,给秦昆道:“土娃子有出息了,听说在南方打工挣了钱,全寄给他爹了,他爹舍不得花,这些年给老大盖了院子,你瞅瞅,多漂亮啊!只是听说老大家这几天闹了怪事,老韩也不说发生了啥……闷闷不乐的。”

    说着,大婶推开院门:“老韩,土娃子朋友来了,快出来!”

    老韩也是一张圆脸,此刻愁眉不展。旁边的村妇也是兴致寥寥,安慰着一个小媳妇。

    “爹,娘,你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嘛……这到底咋回事嘛……”

    被儿媳聒噪的烦了,老韩也一筹莫展,忽然听见有人叫喊,他披着外套走了出去。

    “他婶,咋了?谁来了?”

    门口微弱的灯光下,秦昆打量着老韩,温和一笑:“韩伯,我是秦昆。土娃朋友。”

    手里拎的是桑榆城买的水果和酸奶,老韩局促道:“快进来,提啥东西呢……”

    院子里,带路的大婶走了,只剩下秦昆几人。

    在知道秦昆和韩垚的交情后,这一家对秦昆就热情了起来,老二的朋友,可是城里的本事人啊,老二在临江打工去了,不到几年给他哥盖了房,村里都羡慕有出息了,老韩也不会说什么场面话,看着秦昆衣着得体,定然不是一般人,给秦昆倒了盆热水:“快洗洗脸吧,土娃子这些年离乡,多亏你们照顾了。”

    用热水擦去灰尘,秦昆舒爽了不少,鼻腔里都是黑灰,这特么的可是从没遭过的罪。

    秦昆一身轻松地坐在院子里,韩垚母亲道:“来窑里坐吧,夜了,窑里暖和。”

    窑洞,煤炉,热炕。

    秦昆一进来就被邀到炕上坐着,脱鞋上炕,还有些受宠若惊。

    屁股底下热乎乎的,窑洞里还贴着好多奖状,挂着不少相片,一个昏暗的灯泡垂下。

    “这都是老大和老二上学的奖状。”

    老韩嘿嘿笑着,忽然有些落寞:“你说老大命咋那么苦啊……”

    韩垚母亲剥开橘子,对秦昆道:“小秦是吧?土娃子电话里提过你好多次。说你在临江帮他不少忙,媳妇都是你给说的,你可是咱老韩家的恩人呐。他最近还好吧?往常都是他和他哥电话联系,他哥那事一出,俺俩也好久没跟土娃子通过电话了……”

    “伯,婶子,这次我来就是看看能帮上什么忙的。韩淼到底咋了?韩垚也给我说不清,你们总得给我说清楚吧。”

    “芬儿,去看看娃睡了没。”

    另一边的小媳妇出院去了隔壁,老韩抱歉笑道:“这是老大的媳妇,村里的姑娘,老大的孩子这几天在芬儿妈那养着。老大的事说来也简单,但有些邪性……前些天土娃子的师父过来看了,都说不好办。”

    “对了,宁不为呢?”

    老韩眉头一挑:“你认识宁老板?”

    秦昆点点头。

    老韩道:“那太好了,宁老板和马神婆还没回来,在田边呢,我带你去。”

    “马晓花也来了?”

    老韩嘴角一抽,也韩垚母亲对视一眼。

    这年轻人谁啊?

    不是临江来的吗?

    怎么还认识白事店的宁老板和桑榆的马神婆?

    “算了韩伯,我自己去找他们,你们家的地是哪一片,给我指指!”

    ……

    东韩村,韩淼的地里。

    秸秆飞灰乱飘。

    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头穿梭其中,听到耳畔鬼哭狼嚎,骂了句‘狗日的’。

    他摸出一个孝带,旁边一个花衣老太太则开口道:“师兄,别冲动。阴阳壁是裂了,而且应该好些年了,但里面的家伙目前出不来。”

    “我担心他们出来?笑话!我是担心韩淼。”

    “担心也没用,算时间,他快出来了。”

    花衣老太太正是北派钟家家主马晓花,旱烟老头则是宁不为了。

    马晓花摇着小钟,每次叮铃一声,似乎就有很多黑雾散开,但也持续不了多久。

    秸秆都快烧完了……

    韩淼怎么还不出来……

    忽然,大雾中出现一个身影。

    三米的距离,二人看不起来者,以为是韩淼出来了,宁不为松了口气:“可算来了!”

    但那人走进后,马晓花低声道:“师兄,不对,这人身上阴气阳气都没有!”

    宁不为没等对方走进,一条孝带嗖地甩出,孝带如同匹练直缠对方额头。

    “跪下!”

    马晓花发现那人随手一挥,孝带被打落,表情也有些严肃,十根指头,夹着八个铜铃,同时晃动起来。

    “冥冥天音震鬼神,北地神调乱魂针!”

    八个铜铃,音节不一,如同细针刺入耳膜,一道接一道的音波,朝着来者袭去。

    “爆!”

    黑烟中,那人忽然张开双臂,左右手虚空一握,轰然的爆炸声出现。

    爆气!

    灵力波动震碎了袭来的音律细针,也震开了周身的黑烟。

    一个身材笔直的年轻人站在田埂上,头发扎在脑后,身材匀称结实,那双眼睛带着睥睨的野性。

    “喂,好不容易来一趟北地,你们也太热情了。我要去左大爷那告你们一状。”

    调笑的声音传来,宁不为和马晓花看清了来者,警惕的表情变得惊喜。

    “狗娃子?!”

    秦昆调笑的表情瞬间垮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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